子息知道,这一刻,他的时代来临了。
然而微妙的是,还不待子息稳稳地走上最高权力的舞台,北漠那边就急急快马来报—— “沙漠之狼”趁夜奇袭,一举歼灭了七族二十八部落,他们的王蘸着二十八颗首领头颅的血,学着教化之民,写下了向大殷请愿的婚书。
联姻,于国于民,再好不过。子息欣然接下了婚书,只是不曾料想到,打开这充满杀戮之气的红纸,里面赫然写着的是——“求永安”。
是求北漠永世长安,也是求北国永安公主。于一于二,大殷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重华宫的大门从内锁上了已整整两年,当子息派人从门外询问公主的意愿时,门内的宫女一层一层传达着,好不容易等到细碎的脚步声,却只从门缝塞出片风干的红杏叶子。传信的内侍接过树叶,一时不知所措。
叶子上没有只字片语。
子息翻动着杏叶,嘴角一丝苦笑。“看来她是不肯再给我留下一言一字了。”随后叫来内务局的官员,“开始准备吧。”
一旁奉茶的棉鹿抓着脑袋,“殿下,奴才不明白……”
子息高举着泛着锈色的红杏树叶,正午的阳光透过轩窗,把叶子干枯的脉络照得透亮,金质的光沙仿佛血液般在枯叶中流动。
“杏,取‘行’之音。”
此刻望着手中枯叶,子息有所动容。她宁可老死荒漠,魂不归故里,这般决绝,可想北宫人事伤她有多深,自己负她有多深。
“枯叶赴黄沙,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十日后,皇城内张灯结彩,送嫁的队伍从重华宫沿着甬道一路纵深,一直列到了城门口。适逢初雪,城中天地皆素白,衬得道上迎面走来的陪嫁宫女异常得显眼。红色的裙裾,黑色的双髻,像一株株只生长于山中雪顶的树……那是名为“鹤顶红”的山茶。难掩的哀戚浮在她们的胭脂上,坠在银色的钗环上,铃铃作响。她们是行走的无根之树,从山林走向荒漠。此去一别,再回故土便是来生了。
随行的仪仗队适时吹奏起庄严肃穆的礼乐,霎时间,钟鸣鼓点声响彻天际。
巨大的鸾轿被十六个轿夫抬起,在宫女的簇拥下前行着。
娄夙坐在重重红纱的轿子里,望着外面黑压压的人头、红得刺眼的衣裳,感觉自己像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又像绑在火树银花的枝头。真是讽刺,这一生都在他人的摆弄中颠沛流离。
她摩挲着鬓角垂下的红鸾流苏,轻笑到自己也曾被不甘人后的父亲唤作“凰儿”。娄夙的“夙”,本就暗含着百鸟朝凰的美意。如今,却连这样的名字也被剥夺了。
临行前,子息除去了她在史书上的正名。人们只知道,和亲的是位封号“永安”的公主,她怀着美好的含义,自愿成为了和平的使者。人们将永远怀念她。
这似乎是子息的初衷。曾经忠烈也好,忍辱偷生也好,悔恨也好,求不得也好,抹去了她的过往,也许就能还她一个新的人生。
鸾轿行至宫墙一隅,一缕清扬的琴声穿过负雪的藤枝、厚重的礼乐,与轿中人不期而至。娄夙心有所感,命人停下轿子,隔着层层藤枝问道:“谁在弹奏?”
闻声,琴音戛然而止。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应,娄夙心中一凛,一把扯住座下一名轿夫的衣襟:“快,背我进去看看。”
众人皆是大惊,却没人敢忤逆这位公主,只好等在积雪的甬道上。
拨开宫墙上盘踞的枯藤,墙内是一方隐蔽的空间,里面随处摆放着各式盆栽,只是入了冬都枯萎了,显出一种落寞的味道。正中的紫藤结得尤其好,枝条虬结出一片天然的帷幕,隐着下方一张安放妥当的藤榻。
娄夙示意轿夫把她放在榻上,“你在外面等我。”
轿夫退下后,她轻轻躺入榻中,望着头顶坠在枝结上的雪,对着虚空淡淡道:“是你在为我送行么?”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也不知是在问别人,还是问自己:“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吧,怎么会还有人挂念我呢……”
一小团雪轻轻抖落在娄夙脸上,她睁开眼,正对上一个久违的笑容。
来人从枯藤白雪的阴影处现身,带着点局促:“我本想静静地送你一程的,未想到你会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