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在往日,苏世贤对那些前朝碑文也会兴趣满满,如今心里存了事,只觉得苏梓琴的身世似一块重石压在心上,哪里还有旁的兴致?
他敷衍地随着黄怀礼一同拓了几张南北朝时的碑文,交由小厮拿下山去。瞧着黄怀礼依旧兴致不减,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只说要先行一步登高望远,便弃了黄怀礼,只带着两个小厮,独自一人登山。
枫林渡山脉并不高,苏世贤顺着石阶往上走了不远,便遥遥望见山腰的爱晚亭间围着青丝纱幔,外头远远立着几个侍卫,晓得是陶灼华主仆几个正坐在亭中,不由缓缓随了上去,命人往里禀报。
茯苓隔着帘子答话,陶灼华听得清清楚楚,便命菖蒲打起了一侧的软帘,立起身来冲着苏世贤到了个万福,安静地问道:“大人要进里间来奉茶么?”
爱晚亭间只一张八角型的竹篱小桌,并三四把低矮的竹椅,陶灼华主仆在内,已然有些拥挤。苏世贤只望了一眼便摇摇头,请娟娘在一旁的山子石上铺了坐垫,父女两人便里头一个外头一个,闲床说起了话。
透过青纱薄扇,苏世贤瞧见小黑狗闲闲躺在陶灼华脚边,此刻不再冲自己尖牙利嘴的狂吠,也有几分可爱,便轻轻问道:“听说这是太子所赐,又被梓琴转送给你,到有几分憨态,你可曾替它取了名字?”
陶灼华微微点头,清湛湛说道:“回大人,梓琴郡主送我的当日,灼华便替它取好了名字。它名楸楸,唐楸宋槐的楸。”
想来陶灼华早知自己难以回归大裕,将小狗的名字也取了思乡之意。苏世贤心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凉,不晓得是为逝去的陶婉如,还是为隐忍屈辱的自己,更或者为着背井离乡的陶灼华,还有那个身世扑朔的苏梓琴。
自打自己抛妻弃女,这些年青云直上,苏世贤除却偶尔的歉疚,极少有悔恨之感。便如同他对娟娘所说,若一切从头来过,他依然会重复相同的选择。
只是回首从前,总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的屈辱没有换得应有的荣耀,苏世贤便总有深深的不甘。他拐弯抹角想从陶灼华口中探苏梓琴的由来,却一试再试而无法开口,不觉望着漫山遍野的红叶苦苦而笑。
陶灼华着了件月白色遍地金的披风,上头大朵的木芙蓉在清秀的山岚间格外出尘,仿佛有那么短短一瞬,苏世贤依旧从她身上瞧到了些许上位者的气息,再定睛望去,她又是那般的秀雅与恬淡,仿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有着洞彻世事的坦然与随意。
白日的阳光还未散尽,青石还有些温暖的温度,苏世贤一手扶着青石,遥望着无处漫山遍野的红叶,感慨地叹道:“又逢深秋,青州府仰天山上的红叶也该是这幅模样。唉!说赶来离乡多年,有些景致从未稍忘,依然会时常入梦,也是种难言的煎熬。灼华,咱们父女走到今天,你是不是一直在恨父亲?”
“大人,灼华无意再追究从前,说不上恨与不恨”,陶灼华以手理顺着楸楸身上的黑毛,轻轻垂下了睫毛,她淡然说道:“几月前青州府的晤面,不过是十年来我与大人的初见。若咱们叙起亲情,实在有些庸人自扰。大人您心知肚明,对灼华算不得亲近,咱们都不必劳心劳力。”
听着这几句不带温度的话语,苏世贤随手揪起青石旁一根枯黄的毛草,幽长的叹息在早来的暮色间拉得老长。
☆、第九十二章 烙铁
霜染微草,枫林渡被天际斜阳涂上浅浅的金辉,天际初生的晚霞绚丽多彩,似五彩的青鸾展开华丽的尾翼,整个爱晚亭四周都是一片云蒸霞蔚。
苏世贤凝望着眼前的美景,那声叹息迟迟不曾消散:“灼华,我有时候也恨我自己,为何生在赤贫之家却又不肯随着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能想见父亲少年时没有砚台,只怕为同窗嘲笑,便取松木烧焦磨墨的窘态吗?”
中年的身材已然微微发福,苏世贤将手抚在自己胸腹间,回忆起少年时难言的过往,泛起苦涩的笑意。
那时节家贫如洗,他连中午的一餐饭都带不起,每每午餐时躲向林间读书,美其名曰刻苦用功,实则避开同窗的讥讽。想将这些说与陶灼华听,见小姑娘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苏世贤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低低说道:“父亲穷怕了,才一力想要往上走,只不明白为何想往上走便那么难?为何便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你如今只认做父亲薄情寡义,待你长大之后,说不定会对父亲有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