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却是坐在囚车里被押解进京的,连家都没让回,直接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陛下回宫当晚就召了温美人。第二天,以温家为首的一帮朝臣联名上书,要陛下严惩西川战败的首责之人郑平——大哥已经被剥夺了忠勇将军的封号,成为待罪的庶民。
嫂子这时才觉察风向不对,有些急了,让我在宫里找机会求情。
似乎是料定我会来,陛下不见我,让皇后出来挡驾。
“郑美人,你回去吧。你兄长之罪,大理寺会公正审判的。你放心,陛下说了,念在郑家屡次立功,只处置当事之人,不株连他人。”
“娘娘,温大人的奏疏里并未明写西川之战的详情,只用‘误判战情,危及君父’之类的模糊说辞,随驾而归的各位将领也无人出来说明当日战败之因,臣妾只想讨陛下个恩典,见我大哥一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败的。”
“郑美人!”皇后脸色微愠,语气也重了几分,“念在你平日敬我,你的话我不会转述给陛下。你不要犯糊涂!陛下可是古今第一圣君。此次西征,陛下这主帅只是挂名,你兄长这副帅才是真正领兵之人。如今败了,还问什么因果。你兄长若是无辜,难道百万大军一败涂地竟是陛下之过?摸摸你脖子上的脑袋,好好想想吧!”皇后拂袖而去。
皇后的话如五雷轰顶。我踉跄着想回寝宫,没走多远,就昏倒了。
“先扶进去吧——”有人在说。
浸过凉水的帕子敷在我额上,意识被激得清醒过来。我睁开眼,定了会神,才发觉自己躺在密妃宫里。
“你身边的两个丫鬟,一个去找人来抬你,另一个召太医去了。你刚好倒在我门口,奴才们就近把你扶进来了。”密妃看我四下找人,便好意解说。
我刚进宫的时候,同密妃关系不错,只是她后来和陛下有了龃龉,近乎隐居,就很少见面了。刘家是耽美书斋,密妃的父亲曾是陛下的老师。密妃身上那股不疾不徐的稳重劲,很有大家风范。我一直对她颇有好感。眼下大难临头,孤立无援,看到密妃竟让我忍不住哽咽,把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密妃姐姐,郑家三代领兵,男人都上战场,没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所以,我大哥绝不会怕死。只是,死也该死个明白,他身经百战,怎会在西川败得凄惨?看陛下的态度,似乎不想给大哥留丝毫余地。”
“将军百战身名裂。郑美人,皇后的话是好意,你再听我一句劝,不要追问陛下西川之战的原委。不管陛下给你大哥何种死法,你只叩头谢恩就是了。”
“不!拼着我儿不坐那个位子,我也要保住我大哥的命。”我想起身,头还是昏昏。
密妃把我按住,把房门关上,轻声说道:“傻子。武将果然都是一根筋。有朝一日,你儿子坐了龙椅,再给你大哥和郑家平反就是了。”
“要那迟来的虚名何用?趁人还活着,保住性命才最要紧。真等到那一日,我大哥坟头的树都比腰粗了。父亲在时常说‘人死总是容易,活着才难’。你们以为武将杀伐为业,便都是草菅人命的吗?”我说。
“唉——”密妃一声叹息,拍着我的手说:“龙椅之下,堆叠的都是看不见的白骨,就算看得见,也要习惯视而不见。我当初也想不通。”
密妃话语未停,目光却越过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家父是陛下的老师,我嫁过来的时候陛下还是皇子,一晃二十多年了。读书人都以培养、辅佐明君圣主为毕生之志,家父也不例外。圣君有三德:仁、智、勇。在家父多年影响之下,陛下立志此生要做‘当世第一完人,古今第一圣君’。一个人一心向好,是好事不是?想来这也是家父迂腐之处,古今何曾有过完人?陛下继位后,家父成为三司使悉心效力。我成为密妃,地位仅次于皇后。郑美人,你应该还记得,家父当年获罪的缘由吧?对,贪污。因为陛下推行的税制革新进展不顺,各州的钱粮收不上来,国库空虚,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家父认为新政尚有不足之处,加上陛下新君登位,经验、时机都不成熟,曾经力阻陛下施此革新,但因为都是师生密谈,未有公之于众,人人都以为,陛下的革新家父是支持、甚至怂恿的。很快局面就近乎失控。革新失败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于是,陛下以贪污为名撤了家父的三司使之职,入狱审查。能查出什么才有鬼!你去刘家看看,有几样值钱的新东西?家父那个老儒生,一辈子视钱财如粪土。若说家父最在意的,除了这个皇帝学生,就只有清誉名声了。家父原想教出一位有德圣君,结果却教成了伪君子,逼他背着恶名去死。出事后,陛下也不许我见家父,好在刘家仍有几份人情可用。我去牢里,匆匆见了家父最后一面。家父之言,我至今清楚记得。家父说,密妃之密,非亲密之密,实秘密之密。深宫险恶,官场叵测,要保住性命,不在与陛下是否亲密,而在能否守住秘密,因为咱们陛下,最在乎面子。我强迫自己关闭嘴巴和耳朵,不向陛下喊冤,不听外间非议。快十年了,我虽已失宠,却还好好地活着。大殿下也活着。刘家其他人也都活着。郑美人,明白了吗?就算仁、智、勇都是君王的假面,假面背后有流血的替罪羔羊,你也不能把那假面揭穿。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