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_作者:悬思(152)

2018-11-07 悬思

  我呆呆看着密妃。她毫不躲闪地回视我。

  “密娘娘——”密妃的大太监多喜隔着门禀报,“陛下刚发了两道旨意。一是,给温美人封妃。”

  密妃提声问道:“赐了什么封号?”

  多喜答:“真妃。”

  密妃问:“珍贵的珍?”

  多喜答:“不,是真假的真。”

  “哈哈,真假的真?真妃不真,真真好笑。哈哈——”密妃笑了,接着问道:“另一道旨意是什么?”

  “郑平将军渎职罪,判了绞刑。”

  “大哥——”我失声喊道,不及多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密妃身上,不省人事。

  玉妃的故事

  “喵,喵——”

  “天,有猫的声音!小雪花,你快去把猫赶走!快去——”

  我怕猫!猫的眼睛能看见鬼魂,所以,我死了能躲过活人的恩怨,却躲不过猫的纠缠。

  我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仅存的记忆都像是梦境的残留:她的手、脸和声音都很柔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貌。母亲是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却没和平常一样回来。她从那天起再也没回过家。那时,我刚三岁。有人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父亲气得发疯,烧掉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除了我;更不许家人有意或无意再提起母亲。在父亲的不遗余力下,母亲的痕迹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如果不是知晓非一男一女不可孕育儿女,我会以为自己本来就没有母亲。

  父亲没有再娶,也没有别的孩子。父亲从来不准我打扮,一面镜子不给。我被锁在四方的院落里,不能出门,不得见人。我只在洗脸的水盆里看过自己的脸——是一张让人愿意一直看着的脸。不知不觉地,我到了能嫁人的年纪,父亲终于给我一面镜子和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胭脂——是我的第一盒胭脂。我欢喜得很,每天都涂那胭脂。涂了胭脂的脸,让人更爱看。可是,渐渐地,我觉出不对劲,洗脸的时候,面皮开始刺痛,过了几天,变成灼痛,最后变成不沾水也痛,不用上胭脂也像上过胭脂一样红。我不敢再上胭脂,痛渐渐消了,红也慢慢褪了,左脸回复原样,右脸却长出一大块黑斑,好像野猫的花斑。为了洗掉那块斑,我把脸皮也搓破了,可那斑又随着新脸皮一齐长回来。我只得顶着一张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于是,用不着父亲阻拦,我也不再照那镜子。

  父亲来,看过我的脸,满意地说:“女人貌美,就是祸害。容颜既损,不得良缘,便养你一辈子,给老父送终罢。”

  此后,所有来说亲的人都被父亲以“女染怪病,容颜尽毁”为由回绝掉。次数多了,众人皆知,嫁人一事遂成泡影。我也“因祸得福”,不再被高院深锁,得以自由出入家门,只是必须戴上纱巾遮面。

  我有名字,可父亲从不用名字唤我,只“女人这、女人那”地吆喝,尤其生气的时候。我心里明白,父亲口中唤的“女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他曾经拥有又早已失去的妻。虽然不记得,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极美,美到足以让父亲用余生来怨恨:恨母亲、恨女人、恨美貌。父亲相信,一个女人敢于抛夫弃女远走高飞,全然仰仗美貌。他想留住我,留住与母亲之间唯一仅存的系绊,能想到的最佳手法,就是毁掉我承袭自母亲的美貌。然而,父亲不知,我承袭自母亲的不止美貌,还有不羁。我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像母亲一样再也没有回去。那时,我十九岁。

  某种程度上,父亲是对的:没有美貌的女人,离了家,很难生存。我依然戴着纱巾,只遮左脸,露出右脸。人皆以为我是身染恶疾的病妇,不敢靠近,偶有心善之人施舍一餐,让我不至饿死。就这样风餐露宿,漂泊流浪,早不知晓离家几何。天地之奇险广大,是一颗宅院之心所不能想象的。

  某天,在某座城中,我看见一位女道人,行走于闹市之中,飘然之姿,轻灵之态,超凡脱俗。我想试试运气,于是快步上前,向她乞求:“师父,赏口饭吃吧——”修行之人多具恻隐之心,若我运气好,一天的吃食就有着落了。

  女道人停下脚步,细细打量我。她的打量与众不同,不是鄙夷的审视,而是平静地观察,眼神是温和的。她不很年轻了,有皱纹也有白发。她的脸是菩萨一样圆润慈悲的脸。她掏出的腰包里面定是装着银钱,可她并不马上丢出几文来打发我。她伸手轻轻抹了抹我的右脸,问道:“你脸上的斑,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