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将军酒醒,见生米已成熟饭,就给了我侍妾的名分。这让夫人怒气更盛,千方百计要杀我。将军当然挺身相护,可看在旁人眼中,难免议论纷纷。有人体谅将军,有人支持夫人,“梧桐军”中第一次起了波澜。将军不悦,竟白纸黑字下了“将军令”:晋夫人为芳华夫人,我为宝华夫人,名分上平起平坐,不许有人再议论此事。
将军私下里说,给我和夫人一样的名分是为了保护我,免得夫人杀我,但夫人永远是将军唯一的正房夫人,绝不可对夫人不敬。我连连点头,牢牢记住。
夫人自觉受辱,找到机会,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说:“你也配当夫人!”
我仰起脸,闭上眼睛,咬紧牙齿,任夫人的巴掌挥在脸颊上。我觉不出疼,只是头晕。受点儿委屈我不怕,只要能活着,况且,受委屈的是夫人,不是我。被夫人多打几下也无碍,只要夫人能与将军和好。
也不知挨了几下,我脚下踉跄,背后却倚到一个人,睁开眼,夫人不知何时停了手,我正被将军揽在怀里。
夫人看将军,眼神利得似万箭齐发,眼中有火在烧。
将军看夫人,眼神痛怒悲怜交织,如水变幻。
夫人也看出这眼中的情绪,却解错了意,以为将军是心痛我、怜惜我。
我想不明白,夫人和将军青梅竹马,明明是最贴心的人,怎么总是误解将军的意思?而将军英雄盖世,竟不会表白心迹。连我都看出来,将军的痛、怒、悲、怜,全是对着夫人的。
从那天起,将军和夫人之间彼此无话。将军觉得夫人变了,不再是当年温柔伶俐的暖芳师妹;夫人也觉得将军变了,不再是当年体贴专情的慕容师兄。其实,变的不是他俩,是这世道。下了梧桐山,卷入红尘中,都是身不由己啊。
在我心里,将军是重情重义、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永远不变。
“梧桐军”依旧打胜仗,可军中开始争权夺利,将军看不下去,又制止不了,打淄州的时候内伤加外伤,顶不住,病倒了。
夫人和将军吵闹的几年里,把军中大权渐渐揽了过去,将军倒也听之任之。“梧桐军”虽然还打着慕容勖的旗号,其实早就是夫人当家了。将军这一倒,夫人力推大公子上位。大公子是夫人与将军的长子。
将军只说了一句:“让一门心要建功立业的都去建功立业吧。”从此专心养病,不再管事。
最后的日子,只有我陪着将军。将军有时昏迷有时清醒,醒来就摸我的头发,唤夫人的名字。我把头枕在将军胸口,任由眼泪浸湿将军袍服的前襟。
将军迷糊的时候会问:“师妹怎么不说话,还在生师兄的气吗?”清醒的时候会笑:“阿默,我又把你当成暖芳了。”
我只会流泪,恨自己不是夫人。
将军逝后,被就地安葬在淄州。
我忘了是几年以后,大公子终于荣登大宝,建立兴朝,追封慕容将军为元帝,尊夫人为芳华太后。大公子派人去淄州重修了将军的陵墓,却始终没把将军棺椁迁到皇都。
夫人至死不与将军和解,死后不与将军同穴,独葬于皇都郊外。
夫人的打骂我都挨过,但我毫不记恨。可将军临死想见夫人最后一面,夫人都狠心不来,我却不能不怨,所以,有句话,我活着的时候不能,也不想告诉夫人。
那个让慕容勖将军情倾天下的女子,并不是我,而是夫人徐暖芳。
这句话,对一个女人,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梅婉仪的故事
嫔妾无名,也不知本姓,从记事起,吾就是梅家的童养媳。
庐州女少男多,自来就有童养媳的风俗。外子梅朝朔,是梅家独子,小吾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是庐州童婚的传统,娶童养媳的人家几乎都守着这条规矩。初到梅家时,吾应是四、五岁,朝朔尚幼,摇摇学步,牙牙学语,惹人又怜又爱。除了“阿爹”、“阿娘”,朝朔会说的第三个词就是“阿姊”。虽说是童养媳,阿爹阿娘待吾同亲生女儿一样,从小到大,没挨过打,没干过重活。梅家殷实,有田有屋,阿爹阿娘让吾与朝朔吃同样的饭菜,穿同等的衣料,在一个屋檐下长大。
白天,朝朔去塾里念书,吾在家烧饭洗衣。晚间,阿爹阿娘歇下了,吾就在书房里,边做绣品边陪朝朔念书。朝朔是块念书的好料子,是塾里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因朝朔幼时,衣食洗漱都由吾照顾,背书自然也要陪着,哪知陪成了习惯,十几岁的人了,也要吾每日坐在一旁陪着才肯安心念书。吾若不肯,朝朔就说:“阿姊若不在这里,文章就背不出,明日到了塾里,要被先生打手心。”嫔妾原本听不懂那些个“之乎者也”的,久而久之,却也习得了几首诗,认得了些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