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_作者:悬思(50)

2018-11-07 悬思

  朝朔最热心教吾习字。嫔妾是女子,习字何用?不如多做些女红。朝朔偏要教,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那情境,总在眼前:手手相覆,左右,上下,一横,一点……手随之而动,心亦随之而动,他喜吾喜,他悲吾悲。

  朝朔问:“阿姊,学会了伐?”

  吾点头。

  朝朔说:“写一个来瞧瞧。”

  吾画了个墨团。

  朝朔笑得歪倒,曲起指头,弹吾耳朵,被弹的耳朵登时发起烫来。朝朔笑得更厉害,说:“阿姊一边耳朵红得似火烧,另一边白得似雪覆,这火隔得远了些,烧不化这雪,不如再加一把火。”于是伸手来弹另一只耳朵。朝朔那读书人的精致玩笑,嫔妾听得半懂不懂,可话里的调笑意味再清楚不过。吾羞得脸颊也烧起来,一边躲,一边伸手去扯朝朔的头发。

  朝朔雪雪呼痛,一脸的笑还没收住,连连求饶。嫔妾怕真弄痛了他,心软松开手,他顺势将吾抱个满怀,倒让脸颊烧得更烫。

  朝朔的下巴抵在吾头顶上,语中带笑:“阿姊,吾没弹的另一只耳朵怎也红得火烧一样?”

  吾羞得把头埋低,他凑近吾耳边说:“阿姊这个样子真好看。”

  人常说,少年夫妻,如胶似漆。若是人活一世,都有些好日子,那就是嫔妾最好的日子。

  朝朔因文章写得好,被人举荐,当上个小官,却不想,祸事竟也因写文章而起。朝朔自恃才高,行文不羁,乐于用典,竟忘了避讳,被免了官职,关进大狱。

  按本朝律法,凡有“悖逆之言者,为不臣之罪,初犯者腐刑,再犯者罪及父母妻子。”

  阿娘过世,守孝三年,吾与朝朔只行了礼,还没圆房,若受此刑罚,岂不要断了梅家的香火?阿爹卖田卖屋,各处求人,还是不能逃过此劫。

  朝朔到底受了刑,回来就变了,终日沉默不语,阴阴郁郁,好像有团乌云罩在头顶,不管嫔妾怎么想要驱散,他的天空也不再放晴。明明住在同个屋檐下,却成日里躲着不见吾,见着面也不让吾靠近,只站在三步以外,眼睛也不看吾。嫔妾对朝朔说,只想照顾他,好好过日子,不在乎有没有肌肤之亲。他听了,仍是不理不语。

  朝朔身上带着股尿骚味,那是受腐刑的后遗症。他从小就最爱干净,为了去掉这味道,每天早晚都要擦洗身体,却从不让吾服侍。那时正是冬天,院子里结了冰,嫔妾怕阿爹摔跤,抢着去给朝朔送热水。朝朔见是吾来,急忙扯过衣衫将身体遮住。吾想靠近些,却反而惹恼了他,头顶那团乌云登时化作雷雨。吾绞着手巾,想帮他擦擦,手还没碰着,就被他一个狠劲推到地上,盆里的热水翻在身上,烫得吾眼泪汪汪,也不敢叫唤。朝朔愣了愣,俯身要扶,手伸过来,却又缩回去。

  嫔妾赶忙自个儿爬起来,忍着疼,连声说:“不打紧不打紧,朝朔等着,阿姊再去打盆水来。”吾拾起扣在地上的水盆,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听到朝朔唤了声“阿姊”。

  他难得开口,吾赶忙回身。一件宽袍松松遮住朝朔的身体,他被服侍惯的,胸前纽扣全系错了。停了一会儿,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吾对不起阿姊。”朝朔慢慢弯下腰,竟是对着吾鞠了一躬。他身体弯得很低,过了好久也不直起身。吾想扶,又不敢碰他。忽然发现他身前的地上有一滴一滴的水印,方才晓得,原来朝朔哭了,不想让吾看见。

  嫔妾对朝朔说:“天冷,别着了凉。阿姊打了水,马上就回来。”

  直到吾出了院子,他仍没直起身。吾打好热水回来,屋里没有人。朝朔的外衫鞋子都还在,人却不见了。吾前屋后院找了几遍,也找不见,跑出去找,到天黑也没找见。

  第二天,朝朔的尸身被人抬回来,说是摆渡人从清江里捞上来的。朝朔光着脚,身上还是那件系错了纽扣的袍子。

  嫔妾是梅朝朔之妻,按出殡的习俗,入殓前,吾得亲自给他换寿衣。吾拿出一件亲手做的棉袍,原本打算给他过年穿的。冬天的江水,混着冰碴,朝朔狠心把自个儿投到水里的时候,该有多冷啊?

  给朝朔擦洗的时候,吾拿手巾盖住了他的身体,吾晓得,他必定在意这份体面。

  朝朔走后,阿爹一病不起,临终前把吾托给阿姑。阿姑是阿爹的堂姐,嫁到齐家生了两儿一女。齐家姑爹的官当得不小,阿姑的女儿锦绣被聘为二皇子妃,阿姑不放心,让吾陪着进京照顾锦绣。吾一直在锦绣身边,后来被默许成为二皇子的庶妃。人人都当吾是梅家女儿,除了阿姑和锦绣,没人晓得嫔妾其实是梅家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