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他不看我,仍旧在花圃里摆弄那些花。我以为彼此终究无话,却听见他说:“京郊的南山上有玫瑰花,如果你后悔了,就去南山赏花。”
老家伙坐在龙椅上,问我姓甚名谁时,我想到他和他的花,于是答,姓罗名玫。
老家伙说:“‘玫’字别致,‘玫瑰’俏丽。‘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罗姑娘这样的美人,本身就是祥瑞。”
老家伙收了我的花,也留下我的人。卖花女罗氏因为种出了“木连理”而被赐封为“玫顺常”的事很快被人忘记,因为名分在这里是不值钱的。老家伙风流龌龊,睡过的女人无数,后宫堆满了他收集的环肥燕瘦,实在装不下的时候就把这些女人胡乱赏赐给侍卫和臣子。多年来纵欲过度,老家伙精力不济。为了戒色养生,太医每天都给老家伙喝很多压抑气血的药,结果,色戒不掉,倒让老家伙养成个怪癖——云雨之时要把女人的手脚身体捆绑起来,否则没法行事。于是,在龙床上杀人的计划成了个笑话。每次老家伙压在我身上,我都想吐,只能闭上眼想象着和他在一起。老家伙虽然是皇帝,身上却腐臭难闻;“罗刹”虽然是刺客,身上却带着草木香味。
老家伙对我很快就腻了,又迷上了新宠。终有一天,我会像其他女人一样被老家伙胡乱送给哪个男人。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傻瓜:老家伙本就没几年好活了,我的父母也不会死而复生,我原本过得好好的,何苦非要堕入这个荒淫的地狱?我后悔了。我想离开,回那个有玫瑰花的竹屋去,每个晚上枕着他的胳膊睡。我想起他的话,日夜熬盼,花期一到,就去求老家伙。老家伙想起我和玫瑰的渊源,准许我去南山赏花。
终于在南山的花海里再见到他,我的心花在瞬间绽开,绚烂过漫山怒放的红玫瑰,冲得胸口快要炸开。和他一起的六年倏忽而逝,做玫顺常的一载却度日如年。这一次,我要抛下过去,只活将来。
“有刺客!抓刺客啊!”突然,一个声音让我从美好的憧憬里醒来,是对我最忠心的婢女绿柳的声音——因为忠心,怕我失了宠会想不开,就偷偷跟着;因为忠心,怕他要伤害我,就大声呼救。绿柳是个好孩子,可她不该跟着我,更不该喊叫,逼急了我。我使出他教我的“锁喉技”,扼断了绿柳的脖子。我挥手示意他快逃,他却跑到我身边。很快,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我记得他说过,刺客行刺必须一招得手,然后遁地飞天,暴露行踪以寡敌众是大忌,本事再大也会凶多吉少。
他把匕首横在我颈前,摆出拿我当人质的架势,趁侍卫们踌躇的空档,杀出一条血路。他携着我狂奔,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支□□穿胸而过,他晃了晃,栽倒在地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泪如泉涌。身后侍卫们的追逐声越来越近,他掏出一块写了字的素帕搁在我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侍卫们并没看出我和他相识,只当他是要劫走我的刺客。不过,被刺客劫掳过的女人因为沾了凶者的戾气所以不吉利,老家伙想把我送人也送不出去,索性直接送进素心殿来。我读那帕子上的字时,人已在素心殿里。素帕上染红了一片,是他的血。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好像就在这个空旷的殿里响起:
“我自幼漂泊,无亲无故;以行刺为生,杀人如麻。当初你来找我,我觉得你傻。让你做我的女人,是故意为难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教你无情,是因为我曾经相信人若无情自会无苦。直到我开始明白,无情的人生真是无趣,死了也没人掉一滴眼泪。我厌倦了无情,想知道有人为我哭是什么滋味,就算尝到这个滋味的代价是死,我也想要尝一尝。”
他对我说过,要是有一天我落在仇人手里,他不会救我。结果,他还是来了。
我对他说过,刺客需要的不是无情,而是隐忍。原来,用情深者,才最隐忍。
葛皇后的故事
秋风萧瑟,正是肃杀的季节。庄敬皇后刘氏的丧礼让京城裹上了铺天盖地的白色,好像忽然下了场大雪。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位天子虽然痴傻,却是命硬,十岁就克死了先皇,刚满二十五岁已经克死了四位皇后。太后也被克得染病多年卧床不起,要不是一直避而不见,恐怕早被克死了。
我顶着寒风,走在街上,怀里抱着给爹抓来的药包,那些市井闲言在我耳边飘过,竟觉得这位天子是个可怜人。然而,天下的可怜人太多,我又哪来的余力去关心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