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死很多的人吧。”我坐在城墙上,稀薄的日光下一队一队的民夫过去,挑着沙,担着土,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将官执鞭在侧,冷不防一鞭子,“啪”地响亮。
太原侯握一卷诗书在手,头也不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爷这哪里是打仗,”我说:“半江水灌进去,整城的人都会被淹了呢。”
“怕淹可以投降啊。”
我觑他脸色:“投降你肯?”
“有什么不肯,”太原侯扭头看我:“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的道理我还懂。不过王思政是块硬骨头,你要真这么怕死人,去劝降我也不拦你。”
劝降?这个建议让我顿觉颈后阴风阵阵。只讪讪:“侯爷手底下什么文臣武将没有,劝降也轮不到我啊,再说,这堰不是还没修起来嘛。”
太原侯这回倒真皱了眉,怏怏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堰还没有合围,要误了天时,可又麻烦。”说话间掩了卷,召人商讨,众将议了好些天,除了督促民夫加快进度,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当口儿,玉璧城开始突围了。
仗打得惨烈。
依我的意思,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太原侯不肯,非要亲冒矢石,坐镇前线。时有胜负,无关大局,这边反正进不了城,那边也死活突不了围。对于玉璧城来说,最大的收获是拖慢了修堰的进度,而太原侯的负伤,成为齐军此战中最大的变数。
毕竟是……大将军的亲弟弟啊,谁肯承受上位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伤虽不重,却是再没有人敢放他上战场,但是人不在,心不能不在——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拖死在这玉璧城下,如今他的兄长威信不及其父,这一战,胜也就罢了,不胜,朝中多少魑魅魍魉闻风而动,到时候内忧外困,一个不慎,陆家覆亡就在眼前。
他同我说:“不能再打下去了。”
我拿他的佩刀破橙:“侯爷的意思是——”
“汛期将至,堤堰未合,人手不足,不能再打下去了。”
米白的筋络一丝一丝抽出来,涩涩橙香,我道:“侯爷莫非是想议和?”原是随口一问,太原侯的眼睛却亮了,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眉目之中流光溢彩,如珠玉生辉,我忽然有点心虚。
却听他柔声道:“阿离的主意好。”
就在我感觉到一朵不祥的阴云飘过来的时候,太原侯干脆利落抛出下一句话:“一事不劳二主,阿离,你走这一趟吧。”
终究没忍住跳起来:“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我功夫不行,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你清楚的,我——”
“你欠我一条命,我明白的。”他似笑非笑,容色鲜妍,如花盛开。我登时就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兄弟会打地洞。
太原侯要的其实不是议和,甚至不是劝降,而是缓兵之机,他需要时间,需要人手,需要赶在汛期之前合围拦河堰。
虽然他一再跟我保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规矩,但是我一想到要面对王思政这样的猛人就忍不住哆嗦,这头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太原侯打的什么主意,玉璧城围了一个多月,能吃的都吃光了,可以想象城里是怎么一个情形,万一他们看到我觉得牙好胃口好……
难道我千里迢迢从蜀中辗转到邺城,混到今日,仍是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么!
天理何在呐!
我按捺住心中恶寒,转而思考更为实际的问题:要怎样才能打动一头老狐狸。
有什么是他看重的呢?
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坚守一座孤城十余年,说明什么,说明他死忠;
再反过来想想,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这一城的将士百姓能够听他号令,老老实实把城守下来,说明什么,说明他威信高,说明他对百姓好,说明……“爱民如子”四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
有句老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忽然真的想劝降他,或者说,我忽然真的想保住他的性命。
所以当我被放进玉璧城中,当我在满城饿得眼睛绿油油的百姓的目送下被带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扑倒在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