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侯有时也会叹息:“明明我先遇到你。”
我从容微笑:“侯爷想说什么?”
桃源中人不知魏晋,但是身在侯府,多少会有耳闻,比如世子承爵,比如新出炉的渤海王自封大将军,比如有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原侯说:“如果他要带你走,阿离,你跟不跟他去?”
我笑:“你说呢?”
“阿离!”
我收笑:“我还欠你一条命。”
他转开目光,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初收留你,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我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世上没多少人喜欢养闲汉,我虽然功夫不济,总还有那么两三分可以利用的地方,不过一饭之恩,惠而不费,何乐不为?漂母救韩信,吕不韦货异人,用心虽有不同,结果却无甚差别。
太原侯点点头:“我奉命攻打玉璧城,阿离,他要你回去。”
玉璧城是当初渤海王战败身死的地方……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既已经染过血,就无所谓再染一回,我说:“我随你去。”
那是我走过的路。
原来所有我们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那不是我头一回骑马,但绝对是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这么快,当时疼痛,一言难尽,就是如今想来,也觉得骇然。人总是不能清楚地知道,一颗心怎样陷落,而在回望的时候,总要到回望的时候,才明白太迟,如果能够回到当时,如果我有一双手,能够穿过岁月的烟尘,能够挡住她当时的脚步,能够按住她雀跃的心……如果。
太原侯说:“当初王兄星夜驰骋,奔波千里,救社稷于危亡,挽大厦之将倾,让人每每想起,心驰神往。”
我心道这江山还姓元不姓陆呢,什么社稷危亡,大厦将倾,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心里腹诽,口中只道:“如果侯爷想,阿离陪侯爷依葫芦画瓢跑一趟也是使得的。”
他却又摇头。
大军走得自然要比当初慢上许多,出发时候漳水尚未解冻,抵达玉璧城下,已经风和日丽,太原侯指一处给我看,他说:“当初,你们就在这里遭遇伏击。”
“哦。”我虚虚地应。
我倒不知道,原来当初已经离玉璧城这样近,一个冬天过去,没有痕迹留下,没有鲜血,没有白骨,草青青探出头来,而春水如碧——还要怎样呢,玉璧城下,十余年来齐郑大战四次,每次都出动二十万以上兵甲交锋,丧生于此的人,足以使洛水断流,小小伏击,算得了什么。
不会有人记得。
太原侯说:“我听说当时王兄本来已经被亲兵送走,又折身回来……”
“怎么可能,”我不动声色打断他:“当时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根本没有突破口,如有,以令兄心性,就算是令尊失陷于此,他也未必会折返,而况余人。”
太原侯讪笑:“后来援兵赶到时候,你不支倒下,王兄下令杀俘,一个不留。”
我比他还惊奇:“以牙还牙,很奇怪?”
太原侯解释给我听:“齐郑源出一脉,两国之间,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常有父兄在齐,而子侄在郑,所以两国交兵,少有杀俘。”
我理直气壮地无知无畏:“我是蜀人。”
他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怒放:“阿离,你分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定睛看住他:“是只有交出阿离,侯爷才能自保?”
“不是。”
“那侯爷又何必赶我走?”
太原侯放声大笑,我仰头去,九万里长空,碧寥如洗,有雁北归。
第7章 玉璧城
玉璧城是座坚城,齐郑在此拉锯十余年,以倾国之力,赔上无数将士,齐不能寸进,郑不敢寸退,最后以渤海王的死亡为标志,旧的战争落幕,新的战争又拉开,太原侯身为渤海王之子,此来,是为父报仇,是哀兵必胜,是不死不休。
他并没有急于开战。
先围了城,不说打,也不说不打,整日在周边转悠,早乘船,晚登山,俯仰之间,湖光山色。一晃数日过去全无动静,便有将领坐不住来讨军令,他却手绘一图以示,娓娓道来,竟是要修堰筑堤,拦截洛水,等三月汛期至,水灌玉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