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晓鸥拉严大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体贴地传递出温存的暖意。湛羽却在风里瑟缩了一下。季晓鸥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纶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头,尤其显得单薄。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围巾,绕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抬手去拽围巾,季晓鸥已经按住他的手:“让你戴着就戴着,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于抿嘴笑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将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
季晓鸥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饭了吗?”
湛羽摇摇头。
路边就有一家包子铺,瞧着店面还算干净,季晓鸥硬拉着他进去,自作主张点了两屉小笼包子,又另点一笼三鲜的,交代单独打包。
包子热气腾腾地上桌,蒸腾的水汽和鲜美的香气化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陌生和尴尬。
“湛羽,”她给他面前的醋碟里舀进一点儿辣椒,小心地问道,“你妈的病,拖了有多久了?”
湛羽送到嘴边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开始的,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吧?”
“什么原因造成的?”
“过量的激素。”
超量地连续使用激素,的确是骨坏死最主要的诱因。季晓鸥微皱起眉头,“可是,用药前医生不跟病人和家属交代后果吗?没有其他选择吗?”
湛羽摇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大量使用激素的风险,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我妈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泪腺干涸,视力越来越差,全是过量激素造成的。可这些统统没人告诉过我们。”
“哪家医院这么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换个医院,或者告他们去呀!”季晓鸥忍不住拍了桌子。
“师姐师姐,冷静啊!”湛羽放下筷子,看着季晓鸥笑了笑,笑里却充满讽刺的意味,“您这话说的,跟晋惠帝一个逻辑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
“什么意思?”
“能告早告了。你什么时候见识过胳膊拧得过大腿呀?”
季晓鸥起了疑心:“到底什么病?”
湛羽答非所问:“〇三年的时候,我妈在一家医院做护工。”
季晓鸥望着眼前汤碗里飘散的热气,睫毛渐渐沾染上一层雾气,像被水浸湿的蝴蝶翅膀,变得沉重起来。〇三年,大量激素,医院,肺部纤维化,这些词语在她脑子里逐渐连成一条线。
嘴里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两个字,“非……典?”
湛羽点点头:“师姐,您真聪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后遗症?”季晓鸥感觉难以置信。
她还记得当时北京城内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费接受治疗死里逃生病愈出院的患者,面对媒体镜头时的庆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个时候最具有牺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现实怎么会这样?或许湛羽的母亲只是个案?季晓鸥决定晚上回家问问父母。
分手的时候,季晓鸥将一饭盒包子交给湛羽,叮嘱他带回家给母亲热一热作为午饭,又说他妈不容易,病人需要亲人多陪伴,别光顾着学业忽略了自个儿唯一的妈妈,等将来后悔。
湛羽捧着饭盒一直没有出声,耐心听她啰唆。等季晓鸥走出十几米了,他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姐——”
季晓鸥诧异地回头。
湛羽说:“那钱……我一定会还你!”
季晓鸥走回来,笑笑说:“你就甭惦记那点儿钱了,回学校好好学习去。”
“我会还你的。”湛羽语气坚定。
季晓鸥想了想:“要不这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打工吧,一小时我算你……嗯……八十块钱,什么时候你攒够了钟点数,我们俩就两清了。”
北京的钟点工,一小时大概是二十元。季晓鸥给的时薪,快赶上写字楼里的白领了。但湛羽显然对劳动力的价格体系不很熟悉,对季晓鸥的提议,他欣然接受,笑着点点头,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
关于湛羽妈妈的状况,季晓鸥自父母处得到的回答,却不能让她满意。
季兆林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突发性的公共事件,又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病的成因,事后很难去追究责任。而且病人的素质良莠不齐,不是人人都能讲得通道理,那种情况下自然救命要紧,说太多不是添乱吗?医生有医生的难处,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