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荣一时的四大世家之首,就这样在皇帝的三两句话中举族被灭,消散在历史的长河里,徒留下史书上的一句:元朔十三年,程氏因罪灭族。
行刑前的一天晚上,一位黑衣长袍,帷帽遮脸打扮的妇人静悄悄来到天牢关押程岳蓬的地方。
程岳蓬华发全白,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沉思,苍老的脸上既看不见恐惧也没有烦恼,平静地仿佛一尊佛像。
妇人的眼睛周围布满细密的皱纹,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惆怅地看着程岳蓬,恨恨地说:“兄长,你已官拜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与坻戎的阿古王私相往来,甚至把手伸到赈灾的银子上来呀?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留也留不住的啊!”
程岳蓬没回答妹妹这个问题,而是露出许多年未见的轻快笑意,说:“霓莲,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场景吗?那时是多么无忧无虑。”
程太后随着兄长的话,想起了进宫前的时光。青葱岁月,兄妹三人,两小无猜。
“怎么不记得呢,那时候兄长就是我们的避风港。”程太后露出一抹追忆的神情,遥想起年少时的快乐,“咱们三兄妹中,我和妹妹最调皮。每次犯了错,总是把事情推到兄长头上,每每害的兄长被阿耶阿娘责罚。”
程岳蓬最后一次伸出手来,像许多年前那样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却只摸到冰冷的珠翠和满鬓的白发。
程岳蓬想到自己少年时就曾经立下的誓言,即使现在老了也还是想坚持下去。
“兄长保护妹妹一辈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程岳蓬说道。
程太后的眼眶立刻红了,她想起来十年前余家谋反的事情,其实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但是自己的兄长却为了保护自己而毅然挺身而出为自己担下罪名。
还有先帝暴毙,留下十几个王爷皇子,也是兄长一力扶持才能让她成为太后。
更早前,她进宫后的那段时间,屡屡遇见险境,经常害的兄长被牵连,他却毫无怨言,甚至更加努力地在朝廷派系中挣扎,只求早日站到高位,让家人不再随便被人欺辱。
她在皇宫中最绝望的时候,是兄长站在她身后挺她过了难关,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嫂子也不会死。
她欠兄长,欠程家的太多太多,若不能还程家一个健康的皇子,她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低下的阿耶阿娘!
程岳蓬知道妹妹的想法,还安慰她说:“天道轮回,自有命数。我为官多年虽没有玩忽职守,终究还是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情,遭此报应也是应该。”
程太后眼眶红红的,泪花泛滥了却没流下来。
程岳蓬又劝妹妹说:“霓莲,日后你定要对陛下好一点,他这一生也不容易,幼时也不曾享受过母亲的丁点疼爱。”
程太后想起宫中那段地狱般的生活,心仍会泛冷,下意识地转移话题:“这么多年了,不知道霓裳她是否还在人世,过的好不好,也没封信寄回家……”
听到小妹的名字,程岳蓬倒是很感叹:“咱们兄妹三人中,小妹能脱离争端,过上闲鱼野鹤的日子,真的令人羡慕啊。”
他转头看了眼程太后,又想起了那个每每午夜梦回间都会让他微笑的人,又安慰着妹妹,好像明日要处斩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霓莲,别难过了,明日我就要带着儿女到地下与你嫂子团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生我的气了,这些日子从来不入我的梦里……”
程岳蓬说着,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似的委屈,整理了一下满头乱七八糟的白发,又把衣袖上的灰尘掸干净,转身嘀嘀咕咕对着空气说话,隐约像是在对过世多年的夫人抱怨,说她嫌弃自己老了就在地下找了老相好,自己要赶紧下去把夫人抢回来之类的。
程太后先前还以为兄长看开了生死,没想到精神已经失常至此。徘徊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一两滴下来。
她转身搽干泪水,离开了天牢,把最后一点安静留给了兄长。徒留下一个白发老人神神叨叨地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
等程太后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天牢里,程岳蓬才恢复正常的模样,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这辈子已经习惯了保护妹妹,只要她能开心,哪怕叫他认下所有的罪名都无所谓。反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已然容不下程家,不论是何罪名,程家覆灭是早晚的事。他又何苦在临死前还要把事实说出来,惹得妹妹与儿子翻脸呢。至于名声这东西,也许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一个贪婪无度、穷凶极恶的程岳蓬,至于真正的程岳蓬是个怎样的人,谁又会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