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_作者:十载如憾(220)

2018-10-10 十载如憾

  诸事的其中一件便事关宋董事,平日她对自己这个首届弟子颇多照拂,他在弟弟狱中自杀后,一蹶不振。当年这姓宋的学生不算班上拔尖儿的,是个边缘人,却在六八年全员倒戈时用双腿替了她。而他的弟弟,他是宁可拿命去换的。

  赵怀赫倒台后,一夜春风回转,蹉跎大半辈子的小屁民,也被天梯砸了头。

  与他约谈的是总经理秘书严宏谦,试探的目光反复打量,恨不得透体三尺,“宋先生”这个半生没被叫过的称呼被人在唇齿间反复念千百遍,自然妥帖,好像他真的是什么大人物。事实上他只无谓地任对面挖掘,目光呆滞。

  他心头是恨的,想往这形似“补偿”的好处吐口唾沫,也恨自己喉头正卡着这块肉骨头,只得捏紧拳头,克制背脊里冒尖的骨气,弟弟的家散了,他一个残废大小便无法自理,父母历经丧子丧孙之痛大不如前,胳膊腿五脏六腑犯起毛病来没完没了,低保不够药钱,肖鹤舫在偏地高校任职,薪资微薄,靠老师接济也只是权宜之计,今年的冬天有大规模寒潮,没有经济来源的他们,很难捱过这个隆冬。

  他们是雪中送炭,送的炭却掺了陈年的血。

  对方效率很高,提起笔的一刻,他却锥心揣测,严宏谦口中的“老板”为什么不来见他,是愧疚吗?不愿面对吗?还是划清界限?

  人天生就有“迁怒”的联想力,如果不是她、她的父辈……弟弟根本不会死。

  以那样的罪名,那样的冤屈,受辱了断。

  程序办完,对方派专车送他回去,行至路口,拐角有一个人影,交通信号灯交替闪烁,他只赶得上看一眼,那一眼看进了脑子里,莫名的就给人盖了戳,深信不疑地认定就是当年的孩子。

  那姿势很是畏寒,整个裹在厚实毛绒大衣里,身量较同龄人算高挑,却仍没长开,小小的一只,伫立车水马龙街口,红绿灯在她头顶闪烁,沙扬起,那景像一张磨砂的旧照片。

  荒凉拔地而起,潮水决堤,把恨意冲垮了。

  弟弟还活着的那段时光,常常将这个孩子挂在嘴边,不厌其烦托他向小芳老师讨要磁带和书,弟妹骂他“下了降头”,他一本正经辩解,姿态憨且愚,人不跟他讲理,他上赶着去理,闹到大家后来都厌烦了。

  “不过一小孩,又不是你亲生……”包括他在内,家人都对他的吃力不讨好嗤之以鼻。

  而在这一刻,弟弟死去的第五年,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难过起来。车镜里那样一个孤魂野鬼般的小影,嬉笑怒骂,苦难喜乐,在她身上一幕幕演过,最终成了漫漫望不到头的默片。

  她与这世界的距离,不隔山不隔水,仅隔朝霞一缕。

  世界尽头,万山之巅,只需要轻轻的一小步,就能坠入无间。

  起风了,坠落了。

  宋董事前脚刚走,苏善琦就踩着点儿过来,拎了两条大活鱼一娄肥蟹,不敢在屋内宰鱼,只焖了螃蟹,调好醋蒜端上桌。

  天下桃李中,数苏善琦跑得最勤,工作方面一如既往紧抓不放,挂俩硕大的黑眼圈,热火朝天给螃蟹刮膏。肖鹤舫看她执拗的神情,思量再三,禁不住问:“如果伏波卸任了……真正放权了,你还会这样拼命效力么?”

  她只得到一声平静的、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的反问:“老师,没有的赵伏波的怀钧,还是怀钧吗?”

  肖鹤舫在醋蒜香气里停顿很久,兀自叹息。

  这一辈人,活在她的年代,赌过,爱过,拼命过,辉煌过,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时代。

  赵伏波三个字,于九四年至今的怀钧,不是某届老板的名字,是一声号角,一个梦想,一种情怀。

  是千军万马。

  秋冬季的雨很是绵长,赵访风忧愁得睡不着,光蹲在姐姐的卧室门口听雨,噼里啪啦,稀稀落落,时急时缓,时快时慢,像天漏了心眼,悲欢离合全洒下来了。

  赵访风的一生中没失去过什么人,浑身一抽一抽的,阴曹地府牛头马面都想遍了,想着奈何桥,想着广寒宫,好似多年一场俗世大梦,梦里什么都有,醒了,什么都是天宫风声。

  直到管家快步过来说有客人,她微僵的身子才活泛过来。

  她慢慢捋着自己蹲麻的腿脚,扶着楼梯下去,见客厅端坐着一人,红唇栗发,似乎是魏璠身边的朋友,赵访风平日与魏大小姐交往不密,十次有九次都是为了赵伏波,对她周边人物更没交集。她正疑惑,那位千金小姐将小鳄鱼的挎包靠腿放下,眉峰一飞,道:“我姓焦,过来替娘娘递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