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未曾听过你唱戏,你有一副天生清丽的好嗓子,唱起来温婉之至。”曲毕,沧树来到后台,站在一袭红袍的我面前,如是说道。
“多谢。”我轻微颔首,浅淡一笑。
凝望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想着戏词怕是应了我的心意——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杜丽娘的话长驱直入我的心扉。不到园林,还真不知春色如许。今日听水杉献唱,才知春光明媚也不如你的抬眸一笑。”沧树爽朗地绽开笑容,满面阳光,眼角眉梢都是少年的傲气。
我便如此与沧树先生,不,是当时年纪尚小的沧树少爷有了来往。
一次他来园中,恰逢我没有戏唱,他便带我四处游赏。我穿着一件温和的白色碎花长衫,随他沿湖慢行。柳枝在头顶飘扬,空气里是鲜草的味道。沧树突然说道:“我本以为,水杉是因为浓妆淡抹才在台上衬得如此玉貌花容,不料台下素净的面容也美如冠玉,俊俏得很。水杉今后可还是做一戏子?你尚且年轻,未来还有很多可能。”
我点头:“是的。沧树少爷也正处英年,前途无量。”
他却摇头轻笑,使得我斟酌许久也未能参透他的意思。
2.
我的父亲自小唱秦腔,母亲以美青衣在城中颇有名气。一家三口常常坐在一起比唱功。父亲最爱唱《断桥》与《伯牙摔琴》,母亲却偏爱《游园惊梦》,我仔细想了想,自己最欢喜的恐怕是那段《皂罗袍》。一唱起这段戏,我便想起那日沧树少爷坐在台下,眉目飞扬、拍手叫好的模样。
我十七岁这年,沧树少爷半夜爬进了我的卧房,一身黑皮衣,身姿英挺,意气风发。
“沧树?”我从床榻坐起凝望他。
沧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我床边轻声说:“水杉,我将要去北平谈生意,不知何时归来,前来道别。”
他的双眸如清水般定神,好似碧波万顷。我点头,看他蹑手蹑脚地出门,最终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第二天早起我还恍惚以为这是一场梦,仍旧唱戏,只是在连续好几日不见沧树前来之后便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原本以为是几日暂别,却连着一月未曾见他。后来我只身前往城西寻他的踪迹,在无数个巷口驻足端倪,终是没有再等到他。
我便只好回归自己的平凡生活,也不知为何不敢再唱那首《皂罗袍》。
我渐渐在城中小有名气,收到各式礼物,例如河畔富家公子的花束,千金小姐的打赏,私塾先生赠与的字画等。台前听戏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乐声四起和曲终人散,我都经历了太多次。春日桃花开满园,芬芳烂漫;夏日树木苍翠碧绿,蝉噪喧天;秋日落英遍地,显出萧索寂寥;冬日大雪纷飞皑皑一片,满园枯藤。
十八岁这年,从北方来了一位大老爷,说是对《牡丹亭》情有独钟,来到园中,恰逢我唱戏。
“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大老爷连连叫好,曲毕问我是否愿意随他到北方去,留于他府上唱戏。我斟酌一番答应下来,不为雍容华贵,不为扬名天下,只为踏遍万水千山追寻一人。
3.
列车从江南水乡开往充满未知与渴望的北方。
来到新处,我怕被沧树听闻,换掉了原来的名字。我只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知晓自己无能参与他的生活。
北平的冬季冷得刺骨,我凭借烂熟于心的《牡丹亭》,在老爷府上赚足了名声。后来,慕名前来听戏的人愈发增多,老爷也因为我的缘故,结识了许多城中的人物,成日笑得合不拢嘴。
“末梨,你留在我家府上,可曾觉得委屈?”老爷的小女儿看着我一丝不苟地化妆,坐下来问道。
“有何委屈?”我笑道,“老爷一家待我不薄,我在城中几乎无人不晓,这不正是我作为一个戏子所追求的吗?”
小姑娘只是摇头,那番无奈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当年的沧树。“你似乎并不快乐,台上风华绝代,台下落寞不堪。”
我只能颔首轻笑,笑她年纪尚小不知冷暖,却是在心底笑自己痴心一片不知敛情。我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出来:“小姐可曾听闻一位沧树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