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女子一生,只得为一人穿一袭嫁衣,足矣。”彼时的我,懵然不知,瞅见步摇金流苏耀眼,便踮足伸手去抓。
那时听见这话的姜宜笑,将要穿上火红嫁衣去做阿娘口中幸福满足的女子。可我隔着嫁衣望向娘,泪几乎倾涌而出,我想对娘说,娘,我不愿。可我始终沉默。
只因,失去了宋玉的姜宜笑,什么也不敢想。
熄灭我心中火焰的日子,选在一个初雪之日。不知是白竹或是碧桃还是迎春,团团簇拥在铜镜前,在明明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铜镜前,为我摆弄首饰衣妆。
她们拿起步摇,我说:“好。”
她们拿起胭脂,我说:“好。”
她们要为我挽个流云髻,我说:“好。”
她们听到我的回答,便满足地笑了。她们不知道,我在心里说不好。结束了我的口是心非的人,是娘。她专横地赶走一众侍婢,她说,自己女儿的喜妆,她半分都舍不得假手他人。
那些有着细幼绒毛,红润容光的脸颊消失不见后,我反而又觉得,本就模糊的铜镜,愈加不可视物,屋子大得空冷。娘在这大得空冷的屋子里叹了口气,不事家务的纤指细柔地散开我的发。
她执碧云梳,从我的鬓角梳起,她梳得那样慢,仿佛是要在我的心上犁出条条细密的浅沟,再无法愈合。又仿佛是要这一生,就这样在梳齿间徐徐溜走。
她说:“宜笑,我幼时起便想,若我有了女儿,我便让她一直留着长发。等到长发及腰,便让一个世间顶好看的男子将她领走,然后便等着她有了个女儿时偶尔想起我,给我捎来封信。可我幼时不会算,不想嫁作人妇亦是糊涂。你看,你如今留着的发,又长过及腰多少呢?不过还是不变,如今仍有个顶好看的男子要将你领走……”
她絮絮谈着,我便少有地耐心听着,听她在轻软话语间,为我挽起高髻,斜插步摇,缀满珠珞,眉作远山,唇作朝霞,金流穗玥,掩映发间,霞帔赤锦,缠结袖间……
最后娘转至我面前,蓦地咬破食指,郑重地,以血珠在我额间点上殷红。又为我徐徐铺开层层红纱似要把我同那般寂寞而浑然不知的时光与莫名欢喜而难以自抑的时光,一同断绝。
她说:“你是娘的女儿,等你有了女儿,给娘捎封信可好?”恍惚间,白竹,碧桃及迎春复又簇拥至我身边,扶着我虚软身子,出了闺门。我却滞涩转头,在金珠玉穗间不住回望那温柔得惊人美丽的眸光,不住回望门中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的娘。
那处却传来歌声,是歌唱迎亲的《著》。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听说,我娘嫁与我爹后,倾城一曲再未曾得闻。自我记事之始,娘连安眠曲都不曾唱与我听。我第一次听见娘的歌声,我想,是为了祝贺,我永远失去宋玉,走向再也没有安定的余生。
庭院的合欢树下,是林宛在等我,铺天盖地的初雪离萦枯枝间。她的盈盈笑眼是唯一暖色。她走上前来扶过我,杏眼盈转处,竟泛起水光。
忆起往日林宛约我出游时,也总是在这庭院中来来回回地走着,候着,等我询问爹爹,爹爹又问过阿娘,得了应允,舒口气,踏出房门,便总能看见她双眼放光,蹦蹦跳跳地上前来,紧紧拽住我胳膊,粉圆面庞挨倚在我身上,口里娇软唤道宜笑,宜笑。
然后便牵着我的手,如顽童般晃晃荡荡走上三十里路,仍是兴奋得双颊红扑扑。接着便昏天暗地地玩起来,十几岁的人却总是为一些孩子才爱看的物什,欢喜不已。
和林宛在一起的时光,就好似盛夏正午明亮的日光,灿烂得让人有种错觉。和林宛在一起的姜宜笑真的能永远做个小孩,永远立在檐下看年年落下的秋雨。久而久之,林宛便同爹娘一样,成为我生命中永远不会凋零的风景。
可姜宜笑终究不能做个小孩,从前的姜宜笑便总是在日暮时分,在林宛的兴头上,泼把归家的冷水。如今我们都长到这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又是我要把她一个人丢在盛夏正午的灿烂阳光中。
林宛一路无言送我至门口,蓦地说了句:“宜笑,你要好好的。”再抬起脸来时,我才发觉,她已无声哭至那样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