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笑,你要同他,一起好好的。”
那一刻我才惊觉,这场婚礼不过是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路途,阿娘也好,林宛也好,不过只能伴我走过极短一程,然后在某个路口自觉隐失,留在我无法回顾的过去,成为我无法回顾的过去。
恍惚间,不知被人前后簇拥着到了哪里,牵引着我袖角的喜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是一个陌生而温暖的臂弯将我从意识混沌中唤醒。我透过层层红纱望向顾清洛与众人无异的,平庸至极的脸,感受到他的手正紧握我的五指,是异样而陌生的暖实,并非我所期冀的冰凉与纤细。当下便有一种惊异叫我从心中发出,僵硬了我四肢百骸。这便是要站在我身旁,同我一直到生命凋亡时刻的人了,可我连他的脸,他的臂弯,他的温暖都那样陌生。
顾清洛似是透过层层红纱看出了我神色的苍白,他轻轻地捏了捏我单薄掌心,以示安慰。明明他的神色才是欣喜中夹杂疲惫,他却对我说;“累了吗?”
我想说,我不累,可似是经他这么一问,便有一种莫名的疲倦拖垮了我的身躯。也许挣扎不过无用功,起初寂寞的姜宜笑到最后也是孤独一生。又或者说,一个人寂寞一生与两个人寂寞一生,本就无多大区别。
我发现周围簇拥着许多人,便想着直起身来应付,再逃离此处。可我像是真的累了,一种真的想如此入梦便长眠不起的累。顾清洛尽力搀扶,我才勉强立稳。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了爹爹在说话,接着便是满堂的笑声。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却之不恭。”
瞳孔霍地睁大,我脚下一个踉跄。此时我庆幸,我放在心尖上欢喜的人,是何等风华流光,掩映万物光华,我的窘迫也得以不被发现。
我缓缓仰起脸来,透过层层红纱,贪恋而凄哀地望向失而复得的他。我曾以为,我与他的邂逅早已被我贪心地耗尽,被他决然地斩断。我从不敢想失而复得,便也不敢想,有一天他复又映入我眼帘,只是为了祝贺,我走向永远失去他的余生。
红纱重叠掩映,他人看我模糊如梦,我望他亦如同雾里看花。我惶急地睁大瞳孔,想再次用眼在心上描慕他容颜如画。可这红纱如同朝云,他如玉面容便好似故意避藏,在云间隐隐显现。我急得想摘了盖头,可五指俱被紧握,如何挣扎亦脱身不得。
“不知《稠缪》可好?”他话一落地,四周便响起喝彩声。霞红绰约下,他仍那样好看,只是迫得人窒息的红色天地中,他恍似冷笑。
《稠缪》是首祝婚辞。而我背熟的第一首情诗,便是稠缪。于是初雪的湿冷仿佛这时才被我麻木的身躯所感知,冰冷随着喜服的空隙刺入血脉,汇入心窍间却不是冷,只是恍似层层红纱裹住,便是不得呼吸,一颗心在挣扎跳动,便是剧烈抽痛。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华颜盛服,却仿佛赤身裸体,被呈在众人面前,窘迫卑微得想瑟缩逃走。我颤抖得剧烈挣扎,想远远地跪开,从顾清洛身边跪开,从宋玉面前跪开,从红纱的层层笼罩下跪开,从铺天盖地的初雪间跪开。跪去一个没有落得那样温柔初雪的地方,跪去一个没有那样生的好看的他的地方。
我混乱而痴狂的神思被手骨错位般的疼痛惊醒,惶惑地抬头,便望见顾清洛布满血丝的眸中是同样混乱而痴狂的神色。我蓦地静下来,只觉万物皆是虚妄苍白。茫然四顾,所有人皆为我这个不欢喜的嫁娘欢喜的笑了,我竟是被这满堂欢喜笑意逼到一个无处可去的角落。
耳边传来微哑咳声,我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却有尖锐的蜜意在心上绽开,连滑落至唇角的泪水,在舌尖上转了几番,亦是甜涩莫辨。
我当时想,他念过那样多的书,吟过那样多的诗,在高墙之下,玉兰树影间,在柳岸河畔,在桑叶之间,在我耳畔,在我眼前。从“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吟至“遵大路兮揽子不去”,从“邂逅相遇,与之偕臧”吟至“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那么多句诗,可他从未有一个字,一声叹息,是为了我。
如今,寂寞的姜宜笑将占有宋玉也许是一生只此一次的一首诗,在他的唇舌吐息间变得不那么寂寞。于是,我笑了,由心至眼的欢喜。
他复又微咳,满堂人声鼎沸亦被几声咳压至落叶无声。那人便将冰凉纤细的手指拢进袖中。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望见他极郑重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