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说‘都没变’,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觉,其实‘都变了’,男生们的肚子变大了,女生们的眼皮变双了,名片一交换后,能当场谈出几桩意向合同来。”有天午休时间,我指着开心网上的几张照片对汪岚说,“你一定想不到,这个胖子原来有多帅。高中时他只是对我说一句‘又不吃午饭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盖住头,神经质地哭。当年好像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抢了我愿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冲了我也当仁不让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杀后剖开熊肚子,把他整个儿救出来,他满脸胆汁胃液照样捧着一通猛亲——是不是很感人?”
“太感人,快赶上唐僧和孙悟空了。”汪岚一下笑了。
“唐僧和孙悟空的关系本来就很暧昧!”
汪岚弹我的额头:“后来见到他,什么感觉?”
“虽然很对不住,但真的一丝半点儿的冲动也没有了。那次聚会在海滩旁,摆了几个架子玩烧烤。天气又热,每个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见他扛一袋食材走下台阶,几个玉米掉了出来,他又去捡,沾了沙子后再用嘴吹,诶诶诶诶,他是胖了不少,鼓起腮帮的时候整个脸像个皮球,我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是讨厌哦,也没有嫌恶感,只是很强烈地明白,年轻时把自己纠缠得快要窒息的念头,连影子也不剩了。”十几年后我对自己的价值给予了足够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随便放上天平的东西,尤其不可能去轻易地交换一个异性的垂青,“生命可宝贵呢,起码也该去交换两吨金子之类的——对了,最近国际金价涨得不错,我爸还怂恿我跟着他投资两把。”
“我曾经在同学聚会之后,有过去暗恋很久的男生,他反过来追求了我一阵。”汪岚的口气不像炫耀,可我仍旧艳羡了起来。
“诶?那不是很好吗?赶得上复仇成功的级别了。”
“我开始也高兴坏了,确实有一了夙愿的感受。但后来就发觉不行。我读书时,多么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习课,等他打完篮球给他递可乐,他身上有汗味但一点儿也不难闻,趁老师不注意在他的课本上乱涂自己的名字——那时的幻想都是这种级别的吧,单纯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岚将头发拨向耳后,“但当我们在多年后尝试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欧洲文艺片中的女主角,迫于生计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剧。有些话我根本不愿意去赔笑,有些道具我根本不愿意去接,有些场地我根本不愿意涉足——他带我去过一次珠宝展。东西都很漂亮,换作其他任何异性,很好啊,像这样的约会安排,在结束后参加品牌商举办的派对,听着也挺梦幻吧?但他却不行。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十六岁时为什么暗恋他那么久?因为他有天突然转过来说‘我一直认为你像某个人,昨天总算想起来了,你像那个拍飘柔广告的模特’,我起初以为他是恶作剧,自己找台阶下地反问他‘你说那个男人吗’,但他一本正经地否决了,说‘当然不是,是广告女主角,那个很漂亮的女生。你们长发飘飘的样子很像’——他把‘长发飘飘’四个字说得傻气得要命,可这才是我认识的、认可的他,”汪岚突然有些神伤似的,她的食指掠过不知已经保持了多久的短发,“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拒绝了。也不对……谈不上我拒绝,是现实把我们给拒绝了。”
“要不,下周六晚方便么?”老同学问我。
“周六?我看看。”我打开手机,“行。”
“那好,我带我老婆过来。”
“嗯。确实有些事我问她更清楚。”
“对的,对的。哦——这次我来买单,我来。”
前体育委员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象征这场故友重逢的戏码即将结束。于是我突然回想起记忆里那段汪岚的故事,她在最后文绉绉地总结——当时我认为她“文绉绉”,她说“被现实拒绝”,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馆,我穿着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有一两条短信点亮了桌面,我看见上面夫妻俩的合影照。我与他谈着市场份额,谈政府批文——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缓慢地下滑,像块黄油抓不住瓷碗的内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