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环视四周,自己正坐在三张空座中间那张:“哦。”我抬起身体。
“谢谢。”他们落座了,在我耳边响起细碎的说话声,很家常。女方问“我得补个唇膏,等会儿要照相吧”,她又抱怨“早知道昨天晚上去理个头啦”,男的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八成是劝慰吧,他惹来未婚妻的一阵不满:“怎么不要紧了?好歹是一辈子的一张照片。”
未婚证明的办理流程出乎意料地简单。甚至不用走动到其他楼层,只在接待的前台便结束了一切。工作人员把一页单纸递给我。上面用官方口吻寥寥地概括:“兹证明根据婚姻档案记录,未查到盛如曦女士与他人登记结婚的记录”“但不排除其在本辖区以外的其他地方登记的可能性”。
倘若仔细研究其中每字每句的关联,是会被它包含的荒诞意味逗笑的吧,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当我挽着丈夫的手臂路过这里,继续用叽叽喳喳的声音对他亢奋地说:“这里,就是这里,你知道它怎么说我的吗?”这事放到多年后必然是个功效卓越的玩笑话,“你说滑稽不滑稽?是不是很滑稽?”我可以掐他一把,逼迫他说出附和的语言来:“是啊是啊,现在你算荣归故里报仇雪恨啦?”——我可以假想出一整个故事来,但在那个傍晚,我裹紧外套回到驾驶座里,定定地望着远处犹如战败的太阳,在每一个发动自己的念头之前,又一个阻止自己的念头打断了它们。胶着的状态在我的身上持续拉锯,即便当时还不足以启用“难过”之类的词语——我不难过,也自然没有悲哀,只是茫然着,茫然像晨雾般伪装了有限的意识,让某些暂时按兵不动的要素开始了酝酿,那么它迟早要在未来成为毁灭性的武器,它会狠狠地握住我的心脏,在里面攥出溃败的恨和痛来。
我已经快被章聿气晕了。而她居然还在宜家的取货柜台旁一脸阳光地冲我挥动胳膊:“曦曦,曦曦我在这里——”
我加快脚程,三步并作两步堵住她的肉麻:“你有人性吗?你是姓人名渣吗?”
此时她背后宛如被吊起的城门一般,四个黄色的纸箱从柜台后高高地矗立起来。我惊恐的目光犹如在瞻仰四大天王,而章聿自如地替我挽起袖管:“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个书架罢了。”
“谁允许你在这里用‘罢了’?谁允许的?”
“没关系啦,我特地挑选在下午一点半,就是为了让你吃饱了有力气。”
“……我才不会帮你搬!你让商场送货吧!”我的车里如果有一天真要塞进那么长的柜子,也只可能是她的棺材。
“最近假期呢,送货都排到十天后了。这十天我怎么办?十天里我不能总是在床上过日子吧?”章聿家赶上先前的暴雨,进水深及小腿,养几条鱼它们能在里面繁衍出下一代,而等水一退,不少家具干脆长出了金针菇,“我们只要想办法把它们塞进你车里就行啦。”
“你这鬼东西——”我人都到了现场,无功而返的话难免心疼油钱,只能和她两人合力推着沉重的家具,一路下到车库。我一边掏着车钥匙一边骂骂咧咧,“怎么不找你的男朋友来帮忙呢?男人这个时候不出力,还等什么时候?喝完酒打你的时候吗?”
“男朋友当然没有女朋友好了。”章聿扔给我又一个谬论,同时把身体垫在一个纸箱下面,她朝我拼命挥手,“女朋友就是脚底的口香糖,永远和你不分开。”
我真想给绿箭公司写封言辞激烈的批评信,控诉他们管教不严,污染环境。
“刚才电话里,你说你在医院,怎么跑去医院了?”章聿坐在副驾驶上,我们中间是贯穿了整个车厢,三八线似的家具纸箱,所以我原本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像朝鲜对待韩国那样忽略她说的每个字。
“这两天老是腿疼,膝盖里。”可我仍旧遏制不住地开口,“去检查了一下居然告诉我要做深度分析,让我过几天再去拿报告。”
“是吗?好啦,肯定没事的。”章聿将脸从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挤出来,眼睛像玩具上的纽扣那样漆黑,“你才不会有事呢。”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是台风天里也会因为反折的雨伞而哈哈大笑的人,随手就能摘到闪光的树枝,从上面,一只只白色的雀鸟赠予优待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