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用很好的一面,一度气势逼人地几乎以熊熊之姿烧掉了我内心的枯萎。他简直让我要重新拾起对某些词语的怀念了。我觉得可以为他冒险,为他折损一部分的坚持,为他而扛起一些指摘性的言辞。可问题在于,马赛也许压根儿什么都没有考虑吧,他在二十四岁时像所有意气风发又凶猛的脚步,走是本能,跑是本能,挥霍和践踏也完全是本能。
“你该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有恋母情结。总对比自己大的人下手。”
“哪有的事——”等他明白我的具体指代,脸色多少尴尬了起来,但只是一个挑眉,那么轻松地就能够自我化解,“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对你也是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呢?”在我先扬后抑的忐忑,和他先抑后扬的草率间——我们总能找到如此巨大的差别,那根颤颤巍巍在我们中间画上连线的箭头,应该叫什么好?
“什么?”他已经打算完结了这番对话,低头找向我的鼻子和嘴唇。
“‘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吗?”随着我的话音落尽,马赛漂亮的下巴像被什么生硬地撬起来,我明明白白目睹一个哑然的过程如何开始如何完成。那么清晰的工笔画,细到拓出他脸部肌肉每一分毫的寂静,可我还是不放手,我进一步扼住他淡定的吐息:“我后天就三十岁了。我还想在三十岁时结婚呢。”
那年看《老友记》,哭哭笑笑中间除了最让我号啕的,莫妮卡向钱德求婚外,就是三个女性租借着婚纱店里的衣服,在房间里抛着花球疯狂地娱乐自己。直到瑞秋的帅气男友正好撞上门,他被自己穿着婚纱的女友吓呆了,他彻彻底底地落荒而逃。我看着瑞秋起初失神了片刻,但随后她放弃了追回这段感情,她很漂亮也可爱,耸着肩膀表示“那就算了”,又扯着婚纱裙摆高高地,尖叫着跳起来。可那一幕我也哭了。
我将两手放在马赛的胳膊上,推波助澜地帮助他离开我的身体:“只是单纯地图个好玩什么,我不是这样打算的——也许你觉得连说明这点也没有必要,我应该不用那么当回事——那你真的太高估了我。
“其实我也想不管不顾地,简简单单地玩一下,图个一时的高兴,但不可能,我没法活得那么轻松,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不计后果,但‘不计后果’这个词必然要搞死我。”没错,如同积着雪的瓦片,而他一定不会预料到那些冰凉的厚度迟早会有压垮自己的一天,“我想要更多的东西,更沉重的东西,你给得了吗?你能给吗?”出现了,再一次地,在我胸口开始蠕动起来,由模糊至清晰的牵扯力,它们醒了,也饿了,它们迫切地渴望吞噬什么,于是张开嘴巴,开始大幅度地运作着自己的牙齿,很快把那颗樱桃吐成两颗核与一根茎。
周日中午,我赶去赴自己的宴。半路发现丝袜破了,停在一家超市买了双新的去厕所里换上。回到车里打算离开时,从后方传来沉闷的一声“轰”,我闭上眼睛,用嘴形骂了一句后,打开车门跳下去。
电线杆像一根嵌在肩膀上的伞柄那样,在我的车后保险杠上粘出一个仿佛害羞的姿势。我蹲下身检查它们吻合的地方,很好,还顺便利落地刮掉了一块油漆,估计修修补补又得五百。
翻出手机找到保险公司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时候我烦躁地撑着额头,与此同时马路对面走过一队欢快的小学生。三年级吧,也许更小。像一排漂浮在浴缸上的黄色橡皮鸭一样,唧唧呱呱地拖出一条喧哗的波痕。我站起身,目送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向一块刻着“人民公园”四个字的石头。
“盛小姐?”话筒里的女声温和地催促着我,“盛如曦小姐?”
小时候搬过三次家,却总是围着市中心的广场在打转,像驴子绕着磨盘,离不开就是离不开。小时候这里不比现在,最繁华的商店卖着开司米的毛衣,已经是奢侈的时尚品,夏天一路都是剥盐水棒冰的手指头,怕嘴巴赶不上凶猛的日照,一概大口大口地咬,跟着脑袋后面就魔咒似的痛了起来。
马路在夜晚九点前便安静了,带着甜味的安静,如同一个女孩子临睡前不忘幻想掖出半张脸在被子上的自己很可爱。
我小时候也算得上可爱吧。人民公园里摆摊的大叔大婶频繁地夸奖,希望老妈能够替这句话买单,接受他们推销的气球或头绳。倘若一开始她姑且会上当,喜气洋洋地认为自己的肚皮够争气,却终究认清了残酷的事实,于是每次拖着又哭又闹只为那个塑料娃娃的我穿过人民公园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