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湛,在看什么,”马车里,季元洪开玩笑地问,“见到故人了不成?”
他也听到了那声“严世伯”,还以为是来找严轼恒攀关系的。春闱放榜之后,督学行署立即变得门庭若市,要不是庆怡王府派出侍卫压阵,恐怕行署衙门的台阶都要被踩塌。
“说哪里话。”季元湛放下帘子坐稳,“看见了一个……小书生,觉得有点奇怪。”
确实奇怪。原来她认识严轼恒,她找他做什么?难道也为了哪个考生的拔举之事。前一天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说过啊。
季元洪掏出一块造型奇特的西洋金表把玩,这是季元湛送他的,“是奇怪,整条街这副阵仗,寻常人就该退避三舍了,那学子居然不害怕,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严大人理他了没有?”
“走远了,没看清楚。”季元湛含糊地答。
“这种小事严大人该经历得多了,不必咱们替他担忧,哈哈哈。”
季元洪混不在意,将怀表揣入兜里,“我现在就想快点去严大人提的那家风雅茶楼坐一坐。梅州出美女,西子一般的茶道高手就更不多见了,那老板好大的手笔,这得砸多少银子。”
“既是条不错的财路,定会有跟风的人。”季元湛随口应承,没让对方觉察到他眼中的深思。
在行署的小客厅,穆凝湘将来意悉数告诉严轼恒。
“……我在庄子上养病,堪堪好转,后来听说有份名单……情急之下想到世伯,贸然打搅,恳请世伯莫要见怪。”
严轼恒露出同情的目光,“让侄女儿担惊受怕了。名单我这里有,只是……唉。”
穆凝湘脑子里“嗡”的一声。严轼恒这声叹息,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他取来那份盖了官印的名单,她急切地一行行扫视着,只寻找穆姓人氏,直到堂伯父和堂叔的名字赫然在目。
“怎会这样。”她眼前模糊,脑袋里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刮,“不是说有了对症的药方吗?”
楚弈钧说楚尉霆包藏祸心,她并不相信。无论如何,楚尉霆从出现至今,给予她的一直都是帮助。他确实按照她给的药方采买大批药材运往燕州了啊!换做前世,这个时候父母双亡的噩耗已传了过来。
严轼恒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棉褥,“毕竟还是有倒下的人,发现得越晚染病的就越多,俗话说三分治七分养,是否能挺过来还要看病人年纪,身体是否硬朗。”
穆凝湘拿手抹掉脸上的泪,又有新的泪水不断涌出来。病逝的两位堂伯父、一位堂叔,最年轻的也已五十多了。
“其实老夫看到他们的名字也极度震惊,都是功臣啊,眼下又身居要职,朝廷损失了他们,皇上得花多久重理人事……老夫曾给令尊去信,可你也知道,现在燕州算是与世隔绝的,官驿传递消息要等好久。所幸令尊他们安好……”
穆凝湘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巨大的惊恐袭卷身心,冲垮了最后一线希望,她昏了过去。
……
烈焰炙烤着全身,眼皮似覆盖千斤重物,意识陷于火热的黑暗中,却不能像身体一样沉睡。
那些湮没的记忆碎片,一点点地漂浮出来,被拼凑,梳理,串成可怕的猜测。这就是打倒她的痛楚所在。
原来楚奕钧是这个意思——燕州穆家必亡。她的父母或多或少预感到这个后果,顾不得计较外祖为人不端,将她送来梅州,认为这至少能保全她一条命。
严轼恒的话提醒了她。单单这三位长辈加在一起,所汇集的兵权、财权与人事权就已超过举朝六成,强势而雄心勃勃的安佑帝焉能不忌惮。
再多再好的药方,再及时的补救,也不能挽回灭族惨祸。穆家权势过大,功高震主,急于收权的新帝采用这个隐秘的办法剔除掣肘。
时疫,完美的掩盖,比公判诛九族要便宜得多,还能避免世人诟病,说他翻脸无情。
总有一天,她的父母也会出现在这份“病”逝名单上!
穆凝湘看见前世的自己。她坐在秋凉苑的卧房里,含泪对着妆台。铜镜里的人,满身缟素,双眼红肿。身后,杜鹃端着一盅药汤哭着劝她喝药,她在得知噩耗后就像现在这样,高烧了数日。
院子里,丫头们的议论声透过窗缝清晰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