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两日大雪,今日天方放晴。但门前阶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人行走多有不便。因而弄晴自顾拿扫把扫门前雪。方扫了几个台阶,便瞧见一方家仆抬了两顶软轿至山下而来。软轿轻轻荡,轿上积雪扑簌簌下,好不嚣张。弄晴一时想起当初苏妙仪还是侯爷府千金时,是何等风光无限。而眼下却沦落到日日粗茶淡饭,从此青灯伴古佛的下场,不免悲从中来。
家仆们抬着软轿打她身边经过,弄晴往傍一站,朝着轿子施礼。待他们走远,弄晴忽的想起这是谁家的轿子来,于是扔了扫把急急忙忙往后山奔去。
“小……”一声小姐硬硬生生吞回肚里,弄晴道:“娘子,大殿上似有柳家小姐前来进香。”
“世间善男信女多如是,来便来了,你何须如此慌张?”苏妙仪道。
柳家五小姐不日将与安王府六爷结秦晋之好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即使苏妙仪深居简出也略有耳闻。她晓得弄晴为何这般慌乱,可这一切又与她有何干系呢?
她自削了发,便是出家。出家人四大皆空,情于她而言已是前生物,与她再没干系的。况且就算不出家,她也不欲再卷入尘世的爱恨情仇里。
至于上世欠叶甚的,今世他娶得贤妻,苏妙仪不敢多求。唯有日日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他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仕途通达罢了。
重活一世,她原本求的不多。
而昨日方丈吩咐抄的经书未抄完,还余有两卷,苏妙仪不敢偷闲。听了弄晴的话,只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又埋头抄经书,自是没闲情理会弄晴。
抄了泰半日方抄完,苏妙仪有些倦了,但也不敢偷懒。整理好经卷又命弄晴收拾屋中物什,自个抱着经卷去前院寻方丈。
山上积雪渐融,树上红梅未败。冬日不暖,含着风落在人身上,依然冷嗖嗖的。苏妙仪惯怕冷,还做小姐时冷天出门最是讲究,斗篷,靴子,暖手炉一概不能少。而今出了家,出家人日常用度最是轻简,几件衣衫两件袄子也过冬,苏妙仪再不敢讲究。
屋外极冷,苏妙仪抱紧怀里的经卷,脚下步子飞快。
方出了后山,迎面有客前来。待走近了,却是故人。
来者乃是柳家五小姐,苏妙仪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苏妙仪侧身退往一旁,向她施了礼,欲离去。柳嫣蓦然道:“苏小姐请留步。”
步子停,苏妙仪回望柳嫣,恭恭敬敬道:“此处并无苏小姐,小尼法号无缘。”
她态度不卑不亢,却不知缘何竟使得柳嫣陡然生起一股恼意。
无缘无缘,忘却尘世是无缘。
柳嫣心下冷笑,嘴上却是喊不出无缘二字,因道:“小娘子为何出家?”
这是僭越了。
苏妙仪也不恼,只道:“佛说四海为家,所到处便是家,贫尼何以出家?还请柳施主赐教。”
一句话,不轻不重,轻易堵住了柳嫣的嘴。
几人相对而立,身边冰雪消融,枯木即将逢春,一只鸟儿斜飞,扑落了树梢上雪化成的水。柳嫣陷入僵局,身边丫头拉了拉她衣袖,她猛然惊醒,笑道:“不日我便与叶将军成亲,届时还请小娘子赏光前来喝喜酒。”
心里分明看不上叶甚的,却还抬出叶甚膈应人。真不知女人暗藏了甚么心思。
苏妙仪也算见惯大风大浪,并未将她的话放心上。朝她施了礼,她面色无异。“我已出家,世间红尘皆已缥缈。柳小姐好意,就此谢过。”
又施施然一礼,“望小姐与叶将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言及,便不顾柳嫣,抱着经书往大殿而去。
方丈与柳老夫人去了偏室,苏妙仪便将经卷交与寺中小师兄,自己跪于佛前久久不起。
大殿内香烟萦绕,佛龛上佛拈花而笑。
苏妙仪望佛,态度虔诚。
对面坐的是神,而她不过区区一凡人。
态度虔诚。兴许能洗尽前生的罪恶。
可佛又说,前世因,今生果。
前世造的孽必要今生还尝还。也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人生一轮回。记得也好,忘了也罢,人生总要终了。
“无缘,还忘不了红尘俗世?”方丈不知何时已从偏室出来,见苏妙仪伏于案堂前久久不起,叹道:“既忘不了,何以出家?”
苏妙仪依然在佛前长跪不起,她道:“弟子本在红尘俗世,岂敢轻易忘却。再者,弟子四海为家,又何来出家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