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坐在水榭里批折子,倒是避暑的好办法。这水榭四处透亮,早看见恪宁脚步匆匆而来。他放下朱笔,背着手注视着恪宁越来越近。
“许久不见你出来走动走动,你天天在屋子里赖着,对身子也不好。我不是说,不许你病!”胤禛的语气颇宠溺,像是个撒娇的孩子!
恪宁面子上淡淡笑,手心里却几乎攥出汗来。她忽视了胤禛眼里的热切,她觉得自己承受不了,忽然腿一软,跪在了胤禛面前。
胤禛的心随着她的一跪沉了下去。她这个时候如此,他不消想,就已经明白了。
“你是要……你终于要来求我么?”他说,“可惜晚了,他病入膏肓,救不回来了。”
恪宁默默的盯着胤禛,嘴角一动,冷静的说:“你本来也没想救他,我也没想去救他。”
胤禛诧异:“你不是要找个太医给他瞧病?”
恪宁无力的摇头,安静的跪着。
“你想怎么样?”
“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胤禛僵住,万万没想到恪宁敢这么说。他站定许久,忽然阴阳怪气道:“舍不掉啊,如此情深,真让人慨叹!只可惜——你们这辈子没缘!”
恪宁苦笑:“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们做不了兄弟,我们却还是至亲骨肉。我们自年少时一起长大,犹如亲兄妹。你可以不让我去,你还能不让我为他哀哭一场么?人这一生,谁无一死。他一旦西去,死了死了,就全了结了。你还有什么忌惮的?”
胤禛冷冷逼视着她,一动不动。
“就算我不去吧,你能把他从我心里挖掉么?”恪宁接着又问一句。
“他,烙在你心里了?”胤禛一字一顿的问。
“从前的人与事,无一不在我心里。总有一天我会忘记,到那时,这个世上就没有我了。”恪宁说着,给胤禛磕了个头。
胤禛低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死死捏住恪宁的下巴,恨恨道:“你以为有一天你死了,我就会忘了你?你以为你到了下辈子,就可以丢开我么?我会永生永世记住你,你永远不能离开我!”说着他一甩手,将恪宁推到一边,自己大步流星的走了。
恪宁就这么跪着,也不知道已过了多久。水榭外莲花池内,滴滴答答,雨珠儿落下来,在水面上画出许多圈,一个个散了。终于听到有人过来,恪宁都不知是谁把自己搀起来,只听到有旨意,给她备了车马,出园子去。
胤禩府邸已是人去楼空断井残垣,荒草蒿子长了快有一人高。恪宁下了马车,在垂花门外竟撞上一只来此处觅食的野狗。隐约看见些侍卫守着,但没看有什么下人,更没有郎中。
正房里,只有一个仆妇蹲在地上拿个破蒲扇扇那小煤炉子,炉子上的小砂锅里熬着药。那女人蓬头垢面,热的满脸淌汗。见恪宁来,像是久未见人气一样,傻愣愣凝视着她。
恪宁大老远看见她,只是看不真切,离近了仔细一瞧,这女人瘦的像一段枯树枝,眉眼都走型了,竟是丽姬。
“你来做什么?”丽姬哑着嗓子,阴沉沉道:“来看笑话的么?”
“我来瞧瞧八叔!”恪宁见她这般模样,已然料到胤禩是个什么光景了。
丽姬用袖子一抹鼻子冷笑道“什么八叔,你不是来看阿其那的么?”她用手一指里屋,自己仍低下头对着那炉子里的火。
里屋黑洞洞的,有股子汤药混着血腥气的味道,直冲鼻子。恪宁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却听见丽姬在那里揩鼻子带着哭腔道:“去吧,再不看看人就没了。他念了你一辈子,你都不敢瞧瞧他要死了是个什么样儿么?”
恪宁再也禁不住,几步奔到床边。但见一床薄胎被子上面血迹斑斑,有的已变成了淡褐色。胤禩蜷缩在里面,满头满脸都是汗,还喃喃的像是说梦话。恪宁招手让跟着来的茉儿把自己收拾的一床薄被褥拿来,又让他们都出去。她自己也虚弱,翻不动胤禩的身子,又怕用力太猛,惊醒他。费了大半天劲儿,好不容易都换过来。她已是累的喘吁吁,又拧了湿毛巾把子,一点点给他擦脸,擦身子。边擦,泪水早模糊了眼睛,噼里啪啦断线的珠子一样。她什么也不管了,把他贴身衣裳都换过。这才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看着他掉泪,咬着嘴唇憋着不敢哭出声来。
忽然胤禩似是醒了,眼珠子动了动,呼吸急促,嘴巴颤抖着胡乱说起话来。恪宁忙贴近了听他说什么,但却只听见他满嘴里念叨着“额娘,额娘”。他念一声:“额娘”,恪宁的心就像被剐了一片下去一样的钻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