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十四阿哥却微笑不语,只意味深长的瞧着邬佑。邬佑也抱以一笑,二人各自心领神会。
三人一同出宫来,鄂岱的轿子先到,于是便先告辞去了。十四阿哥见鄂岱去远,方对邬佑道:“邬先生既然委身胤祯代为引荐,求的不就是富贵功名吗?如何又甘冒触怒皇阿玛之险也要避天子之宠?”邬佑笑道:“十四爷果真是火眼金睛,洞明世事。书生不过想要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天子近臣,不做也罢。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十四道:“虽是人情,但我十四爷的人情却不是容易给的。若不是佟大人亲自来说,又兼着一个紧要人的面子,我方破例一次。你邬先生固然是神机妙算,我胤祯却也不是三岁小儿,先生若打着主意拿我当枪使——哼,且免了你这遭儿。”
文若听他说“一个紧要人的面子”,知道是抱琴之故。又听他后面的话,不由冷汗淋淋,口里忙道:“不敢,不敢。”十四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径自去了。
于是文若便先去吏部挂了号,再往翰林院去。从此后不过日间部里应卯,偶尔皇帝跟前应对承欢,闲暇时也常与年羹尧、鄂岱往来。与各位阿哥尽皆避而远之。唯独四阿哥府上,因年羹尧之故,虽不亲自拜访,也常有消息往来。翰林院编修不过闲散官职,日间也无甚事,邬佑也不思进取,乐得在此间逍遥,如此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倒也优哉游哉。
春去秋来,夏至冬归。转眼已是康熙四十七年春天。邬佑在翰林院已经呆了整整两年。两年间无升无降,无奖无罚,做官能做到这份上,满朝里却也找不出几个来。更奇的是皇帝常诏他说话,若说他应对不好吧,也没见有甚处罚,若说得了皇帝喜欢吧,愣是在这翰林院一个萝卜一个坑,两年没挪个窝儿。如此别人既看不透,便不敢轻易招惹。反正他一个不管事的小翰林,也碍不着别人,因此方得太平无事。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受了这压抑气氛的影响。整个京城上空似乎悬着一口翻滚着热浪的油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倒下来。邬佑心里知道,康熙四十七年啊,山雨欲来风满楼,要变天了。
然而这一切跟她这个小翰林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人间四月,又到了海棠盛开的季节了。那红颜薄命的西府海棠呵,那如被染在胭脂缸里的绿棠小院。如水的时光来了又去,为何却也洗不掉心上的那一抹嫣红,反而越来越浓了呢?
诗儿的忌日。她的墓地文若不能去。这两年,每逢此日,她都在自己府上的后院里设案拜祭。翰林虽是小官,好歹也吃的皇粮了,她自然也得有座自己的府邸。丫头奴才,也买上一两个,不过掩人耳目,做出副做官的样子来。
然而今日,她却无论如何按捺不下那股子想回去看看的冲动。那宛如翻到了胭脂盒子的绿棠院,此刻还在否?
到了四贝勒府,却不同往日,直接便往园子中走。有个正在扫地的下人正想拦,被旁边人一下拉住了:“由他去吧。平时爷在的时候,这位先生便是乱走乱逛的,当是自己家一样。何况爷不在呢,你管了他,回头还讨不了好去!由得他去,凭他闯了祸,咱们再看热闹!”于是这个便也只作不见,眼见得邬佑便进花园子去了。
空庭水月,小径蕉棠,与两年前一般无二。清心书斋、水墨山水帐、七弦墨玉琴,尽都依然。没有半星灰尘,没有一点颓废,彷佛这里的女主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砚台里新墨未干,旁边书札宣纸,显然常有人于此看书写字。她踱步近前,书案右侧,一卷《资治通鉴》赫然入目,正是她常看的那卷。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信手翻开,却跌出一纸雪笺来。她放下书,俯身拾起,四行行书,跃入眼里,正是他的字迹: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她喃喃念着,顿时心如铅一般沉重,又觉欣喜,又不敢往欣喜上想去。信手放了小笺,走到那琴前。门外院里,满天是绯红的花絮,直钻进她心里去。
手指抚上瑶琴,音符跳跃流出,她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觉得手在动,琴在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