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不是他!”喇嘛叹了口气,又复闭上了眼睛。他向来不多话,这句话却重复说了两遍。
胤禛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谁知道那里面握住了多少汗水。活佛话一出口,他竟也吁了口气,他真不那么希望,那个人会是年羹尧。“你下去吧。”他的声音仍然极力平稳,然而年羹尧听出了那股如释重负的味道。“是,奴才告退。”人生只有这一刻,当他在自称奴才的时候,没有把眼前这位当作主子,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如亲人般的温暖。
年羹尧出去了,胤禛刚轻松下来的心又复沉重起来:不是他,却又是谁呢?天下之大,从何找起?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人生三十年,他曾有过许多对手,经历过无数暗礁险滩,看惯了生死场合,然而他一步步走来,从未有过半分畏惧,半分退缩。可是如今这场战争,却连对手是谁在哪都不清楚,更何况操在他手里的还有天力!还有历史!胜算几何?
人在脆弱的时候,往往最先想起心里最亲密的人。比如,他这时候,想起了文若。
这两年原本是多事之秋,又兼着上次在绿棠院险些露底,文若越发作了蜗牛,反正,她去不去“上班”到年底考核的时候保管都是无褒无贬,这还得感谢康熙老爷子的故作深沉。废太子之后,连带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都或多或少受了池鱼之殃,这种时候,各人都只有推事情的,却没有揽事情的,于是本来就低调的四阿哥如今越发低调起来,听说连部里的差事都一并辞了去,只在家养花钓鱼,研习佛法,修身养性。文若听说,暗笑一声:“这个狡猾的家伙!”可是竟也忍不住的想,闲下来的他会作些什么?会和谁闲敲棋子,又和谁相看灯花?开始想的时候,带着窃窃的喜意,渐渐地想到那上面去,不由转成了丝丝酸意,待到后来,却成了浓浓的悲意。
“无聊!无聊!都是无聊!”她不愿哭,不想哭,更哭不出来。并不是觉得痛,也并不是很想挽回,只是不论做什么,都觉得无聊起来。忽然想起前日看的那词,竟是如此真切: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难怪容若堪为古今第一伤心人,实在只有他能写出悲伤的极致来。
“官人,这里风大,别坐久了。你素昔爱犯头疼,等下又不好了。”语声至,一双纤手已搭在文若肩上。文若顿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地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二八佳人。
“该死的胤禛!”她恨恨地想。都是他多什么事,责怪年羹尧连个会服侍的女人也不给邬先生觅上一个,于是年羹尧立马屁颠屁颠送来了此女。末了还不忘嘱咐邬佑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四爷吩咐的,又不能不办。此女他亲自选来,可担保不是四爷的眼线,然而平时还需多加小心,别被她发现才好。
佳人名叫“绿绮”,文若顺着她让她扶起身来,忍不住打量一番。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行动间温婉尔雅。心里不由暗自叹息:年羹尧呀年羹尧,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送个来应了差事不就完了,何苦误了人家如此好女子青春年华?
绿绮扶着文若,见文若若有所思,她便也有所思起来,一时不察一脚绊在台阶,就要摔倒!文若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搂住,登时两人抱了个满怀。绿绮羞不可掩,文若却忽然想起一句诗来,手里抱住她,向她耳边道:“书生抱绿绮,西下峨嵋峰。”绿绮挣扎起来,掩面便跑了,跑了几步,却站住,转头嫣然道:“李太白的诗,你也乱改,当心他不饶你!”说完,方才去了。
文若见她言笑间目光流转,情意绵绵,后悔起来:“你误了人家青春,却连人家的心也误起来?真真该打!以后还是远着她好。”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文若听得背后声音,转过头来,见年羹尧立在院门口,似笑非笑,便知刚才一幕都被他瞧去了,便道:“你还有心情吟诗?”
年羹尧意态闲适,随意走进园来,就在方才文若歇凉的地方坐了,笑道:“郎情妾意,羡煞人了。比不得我这孤家寡人呀!”文若笑道:“既如此,我便把她送你如何?”年羹尧道:“原是我送来的,你又送给我。好教四爷知道我不会办事,教我吃憋?”文若道:“你要在主子面前逞能,就不管我的死活,这会子送了她来,还好意思看戏。”年羹尧道:“什么逞能,即使如今这样,还容不得我。唉!——且不说这个,我送她来,原本也是一心为你,你身边也没个体己侍侯的人,有她在身边,好歹知暖知疼的,不比你一个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