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锦灰_作者:清扬婉兮(4)

2018-07-14 清扬婉兮

  妈妈的花店也被转让了,不久后变成一家脏乱的小吃店。我常常在放学后绕道到那里,久久地站在小店对面,闻到有隐约的花香,穿越了嘈杂的人群,穿越了隔世的时光,浩浩荡荡地钻到我的鼻腔里。我站在那里,缅怀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开始变得爱哭,有时在路上走着,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下来。我成了舅舅家的一员,住在那个永远飘满鱼腥味的家里。所以,我和妈妈的家也空了下来,房子被舅舅租了出去。他说,空着也是空着。

  我知道,那样一套两室的房子,在我们这样的小城,月租是五六百。可是,有了这凭空的几百块,舅舅却从来没买过一次牛奶。

  我喝着日复一日散发着腥味的鱼汤,几乎得了胃痉挛。我和妈妈的物件,全被打包堆积在小小的阳台上,而那里曾经种满了妈妈喜欢的花,君子兰、文竹、常春藤、绿萝,在妈妈去世后,植物因为疏于照料,都枯萎了。搬去舅舅家的时候,我只背着自己的书包,抱走一盆苟延残喘的鸢尾花。

  因为它还活着,春天的时候,会开紫蓝色的花,听妈妈说,它的花语,是,想念你。

  妈妈,我终于知道,你浇花时的喃喃自语,你一定是在想念他,对吗?

  可是,他毕竟还在这个世上。可是,此刻,妈妈,我好想你,怎么办?

  4

  四月的早晨,小小的窗户,阳光和鱼腥一起涌进来。我在小院里的一个水龙头下洗脸,水很冰,淌在手背上是刺痛的,就像往而不复的时光,倔强地朝前走去。不知道中国何时出现了“城中村”这个名词。城中村就是滞后、破败、脏乱的代名词,而城市改造仿佛遗忘了这里。参差错落的房屋,像一口烂牙,没有廉耻地龇着,早晨惨淡的日光和敝旧的街道辉映,白是白,灰是灰,如同一幅灰扑扑的木刻画。

  我现在生活在这里。一个叫吉村的城中村。我拿起餐桌上一个微温的包子,还好,不是鱼肉馅。叶明和我一起出门,他骑着一辆蓝色的捷安特脚踏车,一脚蹬地,将车头一别挡住我的去路,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说:“茆茆,我载你。”“不用了,谢谢!”事实上他的脚踏车根本没有后座。他牵动嘴角,痞气地笑了笑。我看到他下巴下新生的黄色胡须在阳光中清晰地颤动,心里忽然厌恶得很。叶明,是舅舅的独生子,我应该管他叫哥,事实上自从我来他家之后从来没叫过。他每天放学后就骑着脚踏车和一帮混混四处游荡,打架、喝酒、抽烟,蹲在巷口冲女生吹口哨。他也上初三,成绩应该不会好到哪儿去,在一个不是很好的学校混日子。

  他一抬脚骑车走了。踩着路面的坑洼,贴着阳光,我走出巷口,眼前豁然开朗,出现熙攘繁华的街道。阳光像大片蜜汁慷慨地泼洒下来,卷走了所有的阴暗和不适。蓝色的15路车远远开来。

  竟然还有座。

  我的前座,是一个有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机,正在摇头晃脑陶醉其中的女孩。“央央!”我惊喜地叫道。

  前座转过头来,揪掉耳机:“嘿!”她咧嘴,对我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我的心,仿佛被那笑戳开一个小口子,莫名其妙地蹿出花来,车窗外的阳光哗啦啦地灌进来。

  莫央是我在一中最好的朋友,同班,也和我在少年宫同一个培训班里学画画。她家住在小城西头一座叫做雅晴花园的小区里,父母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的资深眼科大夫,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家庭和睦,让人羡慕。比如我。

  莫央自顾自将一只耳机塞入我的右耳,里面传来苏芮的老歌《亲爱的小孩》:“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人倾诉……”

  曲调忧伤,落寞瞬间纷沓而至,却仿佛有一股暗涌的力量,悄悄地冲撞我的胸口。

  我鼻子一酸。从此,这世间就剩下我小小孩童一人,所有微小或盛大的喜悦、沮丧、欢笑、泪水,都要独自担当,可是妈妈,你说过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妈妈,我恨你,将我独自留在这孤单的人世间。

  莫央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话,忽然说:“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你还有我。”她的目光笃定,闪着湛湛星光。

  四月的晨风从开着的车窗沁入,隔着薄薄的校服,有丝丝凉意。我的心,却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