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央一边喝酒,一边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些时光,在她的回忆中,依旧那样青葱崭新。我们一起去少年宫画画,一起去放风筝,甚至,一起爬树,偷舅妈的内衣,那么多张扬的、恣意的、谨畏的快乐,怎么就弄丢了呢?
“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三个酒杯碰在一起。莫央的脸上,有了微微的酡红。江辰呢?你又是为何不告而别?我在心里暗暗问了几百次,欲言又止。当莫央和江辰同一天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重色轻友,我那么按捺不住,想听听他为何不告而别。琥珀色的酒喝下去,仿佛蓄在了心里的某处,满满的,不敢惊扰,仿佛一碰,就能变成泪水涌出。
“江辰!你……”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睛明穴。莫央马上关切地叫道:“还是戴着吧!我爸说,平时还是要戴眼镜的,”“茆茆,其实,我从小就有眼疾,先天性白内障,十岁的时候,很严重,做过手术,好了,后来又犯了,就是快高考那段时间,几乎是失明了。听说上海有家医院的眼科很好,就去了,本以为做完手术几天就回去了,谁知道,一治疗,就是半年多,家里又出了事,你大概都知道的,每天有记者堵在门口,我妈陪我在上海一边治疗眼睛,一边上下找关系想帮我爸爸脱罪。真的,一切都乱套了。”
我心里炸开了惊雷,我想了很多理由,却不知道他曾独自承受过即将失明的痛苦。回忆起高考前夕的几次见面,我若细心,应该看出端倪的,他忽然戴上了眼镜,他从冰饮店的座位离开时,被面前的桌子绊倒。我好难过,我难过彼此在最痛苦的时候,都不在对方身旁。
“那,你的眼睛,现在?”“没事了!”莫央很开心地拍着他的肩膀,代为回答,“你忘记了,我爸爸是眼科大夫,他的那次手术,我爸是主刀医师。”“茆茆,你爸爸的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他忽然又提起那些往事,或许,是想给我迟到的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央听到,惊讶地问道:“你爸爸怎么了?”那依旧是我不愿提及的伤悲,却无法不在这个相逢的叙旧中避开,我降低了音量,说:“爸爸出车祸,死了。”莫央张大了嘴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我,心头蓄积的水,就这样轻轻一碰,涌了出来,我哭了。江辰隔桌递来纸巾,从他的口袋里掏出的,印着心相印字样的馨香的纸巾。
这世上是真的有小说里才有的战乱离散、绝症分袂的悲情故事?还是我们当时只道寻常,懈于联络?无论如何,我们总归是又重逢了。
失散,相逢;笑了,哭了。人生大抵就是这样吧!
真的是大醉而归。莫央喝了许多酒,我流了许多泪。江辰一直很克制,喝少少的酒,说很少的话,他变了许多,变得沉稳、自持。
吃完饭,我们一起打车送莫央回学校。她在这座城市著名的美术学院,我们看着她走进那座颇具艺术格调的大门,被闻讯而来的舍友扶回,才放心离开。
我和他并排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这是我一整天期盼的时刻,当它真正来临,我发现,心像鸽子一样呼啦啦地飞了起来,那样荒乱,没有阵脚。
这个秋天,我,和江辰,异乡的孩子,走在一座叫锦和的城市街道上。
“你在哪个系?”“设计。”“我在建筑系。”“我知道。”
“耽误了一年,六月回去,重新参加的高考,现在成你的学弟了。”他淡淡地开了句玩笑。
昏黄路灯下,彼此都酸涩地笑笑:“暑假去过你家,幸福小区,你家搬家了。”
“搬家了?”我略带惊讶地叫道。“是啊!你不知道吗?难道洛秋和她妈妈,真的不管你了?”“没。是啊!搬家了。”我惶惑地敷衍了一句。我早已没有家了,那栋房子对我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我忍不住又问道:“你去我家,是找我吗?”“是。不管发生怎样的变故,你都是我在爱知中学,最重要的朋友。”
我的心微微一暖,听到土壤萌芽的声音,仿佛黝黑的地表,深埋的黑色种子,拱出新绿。为何隔了这么久,那份深爱,还是这样意念新鲜?可是怎么办!当你又来到我身边,那个破碎的苏茆茆,还有资格爱吗?
7
江辰将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中学时代学过的一篇课文,叫《春风沉醉的夜晚》,原来“沉醉”是个很美好的词。秋风也有这样沉醉的夜晚。刚走进宿舍楼门洞,阴影中忽然蹿出一个黑影,一把将我拉到不远处的树下。我心里一惊,定睛一看,是黎阳。他阴沉着脸,眼睛里藏着很深的悲伤,平素的嬉皮笑脸一丝不见,他压低了嗓音,指着江辰刚刚离去的方向:“就是他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