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_作者:西岭雪(23)

2018-05-30 西岭雪

  这节肖像课我没有按要求画那个造作的模特,而是画的——胡风。我用心描摩着他的轮廓,他脸上的线条,清癯,棱角分明,嘴角略带嘲弄,眼睛却无比真诚,而且深,藏着说不尽的苦。

  我画着,无端地落泪。我画的,分明是自己的心。

  发作业时,我紧张地等待,屏住呼吸,急于要知道他给我的评价。作业一张张分到同学们手中,没有我的,他竟不还我。

  我愕然,却不敢问,因为心虚。

  晚自习,心不可思议地不安定,终于霍然而起,豁出去地不顾一切地往胡风的办公室走去。

  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却终于在他门前站住,没有力气敲门。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胡风的背影,他正在对着画架上夹着的一幅画沉思,我的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站得那样直,那样稳,好像已经定在画前,好像已为画守候了100年,连烟头即将烧尽也不自知。我不能不感动,不能不感激。

  宝剑酬知己,明珠赠美人,我用心而作的画被他用心地欣赏着,怎样的幸福!

  蓦地,他似乎被烟头烫了一下,急急抛掉烟蒂回过身来。我们的目光隔着玻璃窗再度相遇,不受阻碍地碰击在一起,哔剥有声。我深深地仰慕地望着他,像要把他望进永恒。

  半晌,胡风自架上取下画来推门走出,我望着他,渐渐地,渐渐地心头荡漾,声音低至几不可闻:“老师,我就是慕您的名才来报考美院的。”

  他不知是不是听见,淡淡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画递还给我:“画得不错,你很有前途,好好画吧。”说罢很绅士地点一点头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抛下我,孤独地站在走廊尽头,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胡风从此刻意回避我,太刻意了,让我不能不怀疑他其实在乎我。常有同学被他邀请去家中作客,我是唯一未被邀请过的一个。去过胡府的同学回来后对胡夫人的姿容绝代赞不绝口,我忍不住插话:“是不是就因为胡夫人的美丽,胡老师才会对她那样专一吧?”

  “专一?”同学哈哈大笑,便有消息灵通者告诉我,胡风先后结婚4次,如今的胡夫人已是他第4任太太,而且包括太太在内的其中3位都曾是胡风的学生。他每一次的恋爱与离婚都要搞得满城风雨,在学校掀起一次轰动,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他迟迟不能升为正教授吧。不过,人们对胡风的“花心”始终褒贬参半,因为他虽然频繁地离婚再婚,但一段时间却总是只对准一个女子,从不同开两辆车分踩两条船,而且,每一次离婚,他都会把房子以外的所有家产全部让给前妻。是以尽管成名多年,他却依然家徒四壁,日子甚为清苦。人们说:“少有玩浪漫玩得这样不遗余力倾家荡产的。”

  是这样,我迷茫的心似乎洞开一面,了解到了些什么,又似乎涌入更多的迷雾,使我更加困惑。我认识的胡风,分明是沉稳有余,热情不足的,他与传说中那位为爱情而战义无反顾的浪漫骑士有着太大的距离,或者是我看错,胡风从未在意我?然而我已不能舍却对他的关注和渴望。

  在患得患失与若即若离间,我度过了大学四年。转眼毕业实习了,我们来到张家界写生。远离尘嚣的山野,每一棵树每一缕风都仿佛有了生命,仿佛在喁喁诉说,诉说许许多多湮没在山中的不为人知的久远故事。多少年后,我的心我的爱也会被这一草一木所记录,然后在风的吹送下说给后来的人听。但此刻,它是沉默的,沉默得令我几近窒息。

  胡风穿行于同学们中间,时不时指点一二,走到我身后时,他停住了。我克制着不使自己回头,只用心描摩一块裸露在风中刻满了风霜的石头,石头上依稀现出一个人脸部的轮廓,同石头一样的冷硬,同石头一样的沧桑,那是胡风!

  我眼中渐渐蓄满泪水,画面模糊了,终于,我用力涂完最后一笔,回过头来。胡风竟已离去。我万念俱灰,悄悄抽出画纸揉成一团后转身走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山谷中站住,对着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了的天空嘶声地喊:“胡风——胡风——”喊得嗓子要啼出血来,山谷回应着我的呼声,群山连绵,一声递一声的“胡风”,久久不息。我整个的身心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贯穿,我在山谷中抱膝坐下来,有风,沉静地拂过,两行冷泪无声无息地流落,又被山风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