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不习惯在宿舍的生活,我搬了出来,另租了公寓。在学校贴出了寻找合租者的广告,接到了任水含的询问电话。这是我们真正认识的开始,我毫不犹豫地就以非常便宜的条件答应与她合租。她说,谢谢。
水含在佛兰明哥小酒吧驻唱,每夜下班太晚不能回到宿舍,总是在网吧上网熬到天亮,或者一个人去凌晨的操场上慢慢跑步,空无一人……她把吉他放在一边,独自一圈一圈走下去,冷得发抖等待天亮。她问我,你知道那样的时刻吗,你感到你在世上唯一的伴侣只有月光。你就带着那种寂寞到凌晨6点的时候回到宿舍去闷头睡觉。她又说,我只是需要一个白天睡觉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因为那个时候我总是在白天活动,而夜里尽管有时失眠,也熬不到水含回来的时候。我习惯凌晨的时候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开门关门,然后是疲倦的脚步声,冲澡的声音……等我起床的时候,她的房门早已紧闭。
很偶然的,我在晚饭过后的傍晚时间碰到她,她关着灯坐在客厅里弹吉他,或者只是静静看电视抽烟。我会很生硬地对她说,你好。她也会说,你好。开着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她的房间很乱,堆满了各种杂乱东西,巨大的海报、碟片、衣服……散落一地。我很有一种想帮她收拾的冲动……但我想她应该不想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我们之间如此生硬,知道有一次,她在“你好”之后又说,要不要晚上与我一起出去,看看我唱歌。
4
在佛兰明哥,我坐在昏暗的角落一个人喝酒,看着她唱民谣。休息的时候她下台来陪我,与我一起喝龙舌兰。有鬼佬上前与她搭讪,说,You are ghostly sexy。
我们都笑了。她这么的瘦,两块锁骨的阴影像黑暗的深渊。我知道她已经有五天没有进食了,饿是她生理感受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食物总是会令他呕吐。
那段时间我又开始过敏,幼年持续多年的顽疾曾经一度好转,我都忘了这回事,但现在卷土重来,在身上出现大块的红肿,奇痒无比。我偶然发现宿醉之后大睡一觉第二天症状便会消失,非常窃喜,屡试不爽。听起来很可笑,我开始用饮酒来治疗这个奇怪的过敏。然而一个人在家喝酒是非常没有气氛和无比寂寞的事情,我便常常去水含驻唱的那个小酒馆陪她,然后接她下班回家。
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我焦虑着我的过敏,痒得抓狂,天越来越冷,我完全不想出门。每日清晨都要经过巨大的心理挣扎来强迫自己出门上课,常常是徒劳。宿醉过后的感觉并不好,我旷课越来越多。有时候躺在床上,直到阳光把身上晒暖,床边放着几本诗集,随手可以翻开来看看,耳机里听电影原声,感到时光在我身上踩下沉重脚印,心里空得发痛。
我其实很渴望说话,但是又感到无话可说。
某一天再次旷课赖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房间有动静,后来冒出一声巨响,令人不安。我问,水含,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我一阵担心,起床去看她,发现水含倒在卫生间的地上,打翻了凳子和盆架。我扶她起来,只见她脸色青灰,瘦骨如柴。不知道上次进食是在多久之前了。我想她营养不良已经到了万分严重的地步。我把她背起来,出门打车去医院。她在我的背上感觉轻得像一个小孩。那么地瘦。医生看到她,对我说,她再这样饿下去会死的。
医用营养液体通过针管输入她的身体,水含昏过去很久渐渐醒来。那夜我带她回了家,她洗澡,在镜子前面慢慢脱掉所有衣服,双手垂下直面镜子站立。我看到她的身体,没有任何脂肪,皮肤下凸起的骨骼一条一条清晰可见,白得泛青,完全是一具病态的躯壳。我说,水含,答应我治病吧。
5
那一年冬天我开始帮助她治病,她渐渐接受进食,但只是吃素,并且依然不能吃带油的东西。那会令她胃痛并且呕吐。她喝一点点菜汤,小米粥之类,吃得很少,反正看到她能够进食已经让人喜出望外。那段时间她不再上夜场的班,我失眠,夜里在厨房做汤让她喝,煮番茄、青瓜、莴苣、土豆,放少许盐,极其原始的方式。我们对着小厨房的昏暗灯光抽烟并且喝汤,轻轻说话好像害怕吵醒他人一样。我仿佛已经在承接她的生命,以温和的持久的方式慢慢渗透一种感情。我们努力地对话并且活着,要许诺明天继续看到太阳。生命中一些痛苦三杯伏特加就可以忘却,但有些却如落叶一般缓慢而绵长,无声坠入生命,接踵带来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