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enber,darling_作者:七堇年(6)

2018-04-30 七堇年

  父亲遭受巨大打击,我四岁的时候抱着我搬离了那个家。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能吃肉,一切肉食和荤腥都让我想起母亲。幸好本来也因为贫穷,吃不上肉。父亲一个人奋力打拼,从摆一个卖菜的小摊开始,终于做到了一个蔬菜批发商,能够稍微宽裕地糊口。我靠特困生的补助上小学和初中....高中的时候父亲的营生终于能够养活我们,所以情况稍微好转。那么多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父亲便要去菜市场,在冷得叫人骨头都发抖的风里推着板车进货、卖货,手因为是湿的所以冷得像冰...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吃菜,父亲在外做买卖,我回到家实在饿疯了就煮一点青菜吃,喝绿色的菜汤,我越来越不能吃东西,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食欲和味觉,已经彻底地坏了.....在高中我遇到生命中第一个为我弹吉他在大风中唱歌的少年,那是十六岁时的事情,因为初恋的激情和忘却苦难的渴望,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带着他旷课,坐着公车逃往幼年时的城郊贫民窟。房子已经不见了,铁轨也锈迹斑斑被废弃,他坐在那延伸到无尽边际的铁轨上,坐在闪亮的、十六岁的下午阳光里,为我唱了那么久的歌。我只记得那日阳光灿烂直到晒红了我的生命,连眼泪竟然都具备了某种因接受辐射而来的温暖。我那样热泪盈眶地想起了母亲死去时的血肉,想起了父亲十年如一日在凌晨的料峭中卖菜,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发誓要拼出活路来,要出人头地过好的生活.....

  十六岁我心里种满了爱情,但我知道我必须享受此刻的饥饿,在饥饿中学习,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少年鹦鹉教我弹吉他。我曾经以为他会救我,会是我十六年的沉溺挣扎中抓到的第一块浮木,即使他的存在只让我看到了上帝的不公。鹦鹉家里有钱到可以拿钞票来烧壁炉,因为智商太高所以成绩又拔尖到让人跌眼镜,人也长得十足好看……人生中任何事情对他来讲都是低幼习题,从来没有任何难度。一切事情都轻而易举,他因此活得不起劲……不起劲到了极点的时候,跟家里闹翻背了一把吉他就跑到外面去混,第一个晚上就进酒吧瞎掺和一场斗殴,打赢了被老大赏识拣去做兄弟,最后吉他换成了匕首,天天追债并且被追债,像狗一样地在城市的无数角落流连放肆……

  十七岁的时候鹦鹉走了,我仍然留在原地一个人活着,饿着做着题听着课,那时我已经会弹吉他,唱了那么多的歌,像是我的影子唱给我自己。饥饿,学习,唱歌,这是我所有的青春。一年后鹦鹉带着满身的伤口和难以启齿的性病,像是旅行了一大圈疲惫不堪的游客,回到家里继续做好儿子和优等生。他理干净朴素的发型,变得异常的温顺,脸上挂着很多的笑容,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会笑盈盈地帮我拎书包,每天都带我在食堂吃饭,偷偷与我聊他去年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临别的时候他送我一只巨大的鹦鹉螺,炫丽的花纹像记忆一样漩进涡心,我捧着她回家,放在了柜子里。

  至柔,我多渴望……

  她就此打住,没有再说完,我不知道这省略号代表了什么,只能落着泪痛心起来。我隐隐感到自己与她的相遇,便是一种承担的注定。我注定要承担她的生命,如承担自身。一瞬间我竟然有了承诺和牺牲的冲动,以为我的后半生都会这样度过,因为惦记一个人而变得内核结实并且沉重,要用不可言说的深情和毅力来抵抗人性深处的自私,以不计得失的付出来担当另一个人的生命,纵使倾其所有依然在所不惜。

  或者说,我仅仅是想做一条温暖的舌头,在余生中静默地舔舐她伤口的凝血。

  但在我编织这样一种凛然的牺牲之梦的时候,水含却忽然失踪了。到那一天为止,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一年零三个月。

  6

  水含离去时留给我的信我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拿出来反复阅读。她在心里对我说,我只是需要新的生活,要出人头地。

  我一次次摊开信纸,读者这般不甘于湮没在人潮中庸碌一生的信念,一次次的又合上信纸,知道这是她的抉择。折痕变得丰富而毛糙,这种寂寞的徒劳,使我不断咀嚼不告而别的意涵,有自虐的意味。

  冬天很深的时候,学校向我开出了旷课警告,我想我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在这样多个无话可说的清晨 我毫无头绪的望着发白的天色,倾听自己的呼吸声。那种落寂,使我感到我想念她。我想如果说一个人使你难以忘却 那是一位遭到的背叛还不够残酷和彻底。我难以忘却,亦没有怨念,我只不过是记挂她我想问她,水含,你可好,时间对你是否仍旧是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