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把笔弄坏了,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
我一动不动,只站在那儿看她哭泣。原本还想暂弃前嫌,走过去安慰她,但当我看见她握在手中的那支笔时,我才明白她弄坏的是谁的笔。那是我大学毕业时父母送我的金笔,我习惯用它来批改作业和考卷,所以里面灌满了红色的墨水。这支笔对我而言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因此即使后来我每天都在悔恨当时应该采取别种行动,但在那一时之间,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和颜悦色。
“我上去了,”我说,“你能不能不再毁坏别的东西?”
我扔下双手沾满酷似鲜血的墨水的她,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泣。
那天晚上我没再见到她。她一直待在地下室,直到我上床睡觉都没回屋里。尽管我的怒气在上床时已消退了不少,尽管我清掉厨房撒了一地的东西,又留了一张纸条向她道歉,但伤害已经造成了。那天晚上,当我入睡后,露西拿起电话打给阿拉贝拉夫人,说出那个她不曾对我说的秘密。“我迷失了,”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星期三早上,当她醒来,当她换好衣服,当她在吃早餐时向为我道歉,当她在我出门上班前再次亲吻我的唇,当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已经很清楚那天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也许不是这样的。我想,最后那部分我可能想错了。以我对露西的了解,知道她常凭一时冲动做事,我相信她是“突发性自杀”,我认为她可能直到爬到了树顶,待在上面向下俯瞰时,才突然有了自杀的念头。至于她所俯瞰的,我现在已预料到,是她生活的世界和死后的世界。对大部分人来说,自杀并不是我们的选项。但像露西这样的人,他们知道他们最后会作这种选择,他们相信自己必须作出选择。于是,露西在过完那一天,布下了一个谜题让我解答后,她相信自己有可能毫发无伤地从树上下来。而如果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让自己得到赦免。
那是什么感觉呢,露西?当你醒来之时,你的感觉是……是沉重无比,是心里隐隐作痛,还是感到一股压力?没错,是压力。你的躯体被压跨了,你感觉体内仿佛像被刮掉了一层皮。你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不对,不是声音,不是那种听得见的声音,你还没那么疯狂。那只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就像平常说“到街角要向左转”或“别忘了在邮局前停下”的那种声音。只不过,这种声音现在说:“我讨厌自己。”还说:“我想死。”这个声音是从早上开始的,从你醒来的时刻开始。你看见从窗帘透入的阳光,知道这可能又是美丽的一天,但那已无关紧要了。你翻个身,试看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可是你知道你已经睡不着了。新的一天就展开在你面前,你想要躲藏,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但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无法止住你的思绪,就算可以,也无法让你不觉得疼痛。新的一天就在你面前,而你无法逃避,你该怎么面对它呢?你希望逃得远远的,可是不管你走到哪里,这种感觉都会紧紧跟着你,藏在你体内,像一种反胃的感觉。的确,即使是睡眠……你整个晚上都紧咬着牙齿,一整晚都在担心这个醒来的时刻,而醒来时只感到下颚酸痛。灿烂的阳光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哭泣偶尔会有点效果,就像用力作呕几次,可以暂时止住恶心想吐的感觉。毕竟,此时你受到的折磨是和反胃作呕有点像的。
你不想离开床铺,但也不想太引人注意,你知道赖着不起床会造成的危险。于是你下来床,想从一些小事中寻求慰藉,例如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薄荷味道的牙膏,但你发现自己刷牙的力道太强了,你和丈夫一起吃早餐,你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丈夫,他只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其他一概不知。你向他说对不起——你总是道歉,不停道歉,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你在他上班前亲吻了他的唇,而他就出门离开了。
你开始进行上午的活动,但你和他人的互动显得有些虚假,那些在平常很容易做到的小事——向街上遇到的邻居微笑,在杂货店和颜悦色地对长相丑陋手脚笨拙的收银员小男生说话。你脸上的微笑似乎有点不对劲。你看向其他人,知道每个人都一样有自己的麻烦,但你觉得他们每个人好像都能轻松应付。至少,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那种空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