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决_作者:笛安(41)

2018-04-16 笛安

  他们俩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对糟糕的父母,而是两个被贬入凡间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还中,笨拙地维持自己的无邪和原始,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得不把无能为力变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于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里听见了这样的对白。

  先是大伯没有意义地发出“嘶,嘶”是声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固执,把这个单调的声音沙哑地重复了很多次。

  然后大妈抓住他的手,语气充满宽容:“你别做梦了,东霓她不会回来的。”然后她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来回的摩擦。

  “嘶,嘶”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是还在不屈不挠的持续。

  “我跟你说了多少年啊,”大妈非常抒情地叹气,“东霓她是你的女儿,是我们俩的孩子,没错,为了从清平县调回来,我是和那个人睡觉了,其实他也不是个坏人,至少他没有骗我,他得到他要的东西,也真的帮了我的忙——要知道那个时候,想要骗我这个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们男人最怕的就是丢面子,但是现在你不能上来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一点都不恨他。谁愿意呆在清平县那个穷地方过一辈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肥大的脸,“东霓不是他的孩子。东霓的脾气多像你呀,死犟死犟的,什么道理也说不通,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的退到了病房门外的走廊上,深夜里悠长的走廊里,总会刮着一股长驱直入的穿堂风,穿透了我的身体,医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坚信,总是会有几个刚刚辞世的灵魂和我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是我能感觉得到,那种被世人称作“鬼”的,温柔的呼吸。

  这个时候我看到小叔从远处的灯光深处走出来,因为明暗的关系,有种风尘仆仆的错觉,他羞赧的对我说:“我来接替你。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我主动地说:“小叔,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就不是错,你不用想太多,至少我往后,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对你推心置腹,我没有什么话好和你讲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后我一个人来到医院的大门口,深夜的龙城就这样和我撞了个满怀。医院门口的这条街,夜夜灯火不熄。全国各地的风味小吃店静静地呆在各自盘踞的地方,等待着那些照顾病人的人进来吃夜宵,庸常生活总是会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给人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提醒你,活着这件事,并不总是那么艰辛。

  我的电话接着响了。里面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西决,是我,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一个女孩子出国以后会长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还好,郑东霓没有。

  我像个博物馆讲解员那样,带着她穿越人民医院那些复杂的走廊。她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着,她的脸上就带着妆。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笑,说:“嘲笑我吧,我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黄脸婆。”

  其实她不施脂粉的样子更年轻,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让她朴素了下来。她穿了一件很简单的格子外套和一双平底的靴子,衬得她的脸更干净。

  我们终于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门口。

  她说:“你先别进来。”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单独待一会儿。

  但是两秒钟以后她就跑了出来,一副惊疑的表情:“西决你开什么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惊讶。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里面床上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根本就是条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儿去了?”她突然间住了嘴,顷刻间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我陪着你进去。”

  大伯还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泽奇怪、看上去肿胀的脸,大妈这个时候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空脸盆。

  大妈看到郑东霓,点点头,说:“他还要睡几个小时才醒,你跟着西决回三叔家,过一会儿再来。”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刚刚经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