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发生很多事,但不足以让他忘记她。
不管她是神灵还是舞娘,是牧羊女,卖花女,还是商人的女儿,学者的女儿……他爱的是他眼中的她。
毛笔沥干了,海泠蘸笔试了试墨——稍微淡了些,她又动手磨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刚开始认字的时候,妈妈就要她挺直背拿稳笔,把学会的字端端正正写在纸上;小孩子的指头没力气,那至少把笔画写正,写直。
妈妈说,练字练的是品格和心性,不说一定字如其人,但字如其性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直到现在,海泠每次拿起笔的时候,也会想到这些话。大家都说她有一手俊秀飘逸的好字;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练出妈妈说的“品格和心性”。
海泠又抬头看他。
她说,我第一次问你,你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想在梦境之外的地方,也能见到她”。
J点了点头。
海泠提着笔,蘸墨,悬在纸上;好像握着一柄按而不发的宝剑。
她闭上眼睛,眼前和脑中都是一片黑暗。然后有光缓缓亮起,仿佛有人笼着一支蜡烛,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海泠看不见人,只看到了一片剪影。
她有着纤扬的曲线,柔软的发丝,她脖颈背脊腰身的线条流畅得像一尾鱼。
海泠说,是你?
影子没有说话。
海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影子张开嘴,唇瓣撅起,合上,然后她抿嘴浅浅地笑,消失在昏黄摇曳的光芒里。
海泠突然明白了。
——不管那个女人过去是不是神灵,当她被一个人热烈地爱上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他一人的神。
海泠睁开眼睛,笔尖上有一滴墨汁正要落下。
她飞快地落笔一点,手势飞扬转折,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守护神用长剑为她破开黑暗。
最后一笔收尽,她写下的那两个字绽裂出澄净的光芒,然后腾空而起,像两轮燃烧着的太阳。
她面前的男人身上落满辉光。他虔诚地闭着眼睛,右手紧紧贴合心脏。
他仰着头流下泪来。
太阳升到顶空的时候,海泠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形了。但她突然感觉有人走向她——
然后,她被用力地拥抱,就像落进被阳光晒暖的湖水里。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男人。
我说,然后呢?
海泠说我有点累,下次再给你讲。
我看了看时间,确实快到傍晚了。
海泠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她说我有点想你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我也没见过爷爷。但海泠口中的“小高”,是个快活的年轻人,所以我想,他就算老了,也是个快活的老头。
怪不得海泠会喜欢他。
海泠转过来看我说,我也有点想吃米花糖。
……哦。
我站起来说,那我给你去买——不过你只能吃一点,不能多吃,吃完还得把包装藏起来,不然护士要骂我了。
海泠笑眯起眼,用没插着针头的那只手,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就把海泠的病床放低,让她躺着休息,然后出门给她买米花糖去了。
但那天,整条街的米花糖突然都不见了。穿过半个城区,一直跑到第五家超市,我才找到世界上最后一包米花糖。
芝麻味的,海泠似乎不喜欢,但也没得挑了。
我带着米花糖回去的时候,病房里只亮了一盏小灯,输液袋也撤了。海泠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她形容她奶奶那样,“好像被埋在床里”。
我过去叫了她一声,海泠没有应我。
我又叫了她,她轻轻“唔”了一声。
我说,奶奶。
海泠眯着眼说,啊?
我想告诉她,我把米花糖买来了,但话要出口的时候,舌尖好像被黏住,说不了话。
我走到她床边,把米花糖放在她床头,然后伏下/身,叫她,奶奶。
海泠说,嗯。
我说,我爱你。
海泠闭着眼睛,嘴角一勾,“哼哼哼”地笑了。
她说,我知道啦。
那之后的一周,海泠的情况突然变糟了。妈妈和我去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签了单子,正在手术室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