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老镇长带着老街坊来了,爸爸的电话还没来。
镇长五十多岁,海泠小时候他就是镇长了,她的爷爷和爸爸都和他关系不错。图书馆落成的时候,老镇长还以个人名义捐了书,还送了海泠一个玻璃保温杯,嘱咐她好好干,让她爷爷放心。
镇长进门了,街坊没跟着进来,三五成群地围在门口,伸长脖子朝里看。海泠站起来说,有什么事吗,这么多人兴师动众的。镇长说,昨天有个省城的教授来了,跟我谈了些事,我就过来和你聊聊。
海泠就赶紧把镇长让到里面坐下了。
镇长说的话和她想的差不多,就是昨天王教授讲的那一套,什么文物什么保护的。海泠说,把门拆了是送去博物馆吗,哪儿的博物馆,县里的还是省里的,要是以后爸爸他们想看,还能看得着吗?
老镇长想了想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懂,不过那位教授懂啊,人家是专业的,总不会做对文物不好的事。
他看海泠还是犹犹豫豫的,就又说,文物总归都是国家的,与其放在这里白白糟蹋了国家财产,不如就捐了,让更多的人看到,也是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
他说,古代那位工匠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被后人珍藏欣赏,那多高兴啊。
海泠想这财产早就被糟蹋了,要不是那个人来,今天三楼上还是两扇秃头门——哪还有什么发扬光大的机会。
海泠说我知道了,那王教授什么时候来?老镇长说,就这两天了吧,他说要去打个申请报告,很快的。
然后老镇长走了,海泠送他到门口。街坊邻居们一拥而入,推推搡搡地上了三楼,挤在门前看那幅木雕画。虽然闹哄哄的,但倒是没人伸手乱摸——毕竟现在他们都知道是文物了,文物啊,值钱的。
海泠跟着上去了,听到有人议论说,我记得这两扇门不是早就给小将刨了吗?旁边的人马上说,你记错了吧,不是好好地在楼上吗,这么好的东西,真的给刨了砸了,那老爷子当初得多心疼啊。
海泠想起小将们破门而入的那一天,他们走后,爷爷拄着杖站在洞开的斑驳的乌木大门前,站在满地的木屑刨花里,像座摇摇欲坠的塔。后来天黑了,姑姑上去喊他吃饭,爷爷猛地一跺拐杖,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就不停地咳,咳着咳着,喘气变成了吁叹,吁叹又变成了号哭。
那个晚上,一直到天亮,家里没人说话。
海泠想也对,既然失而复得,那就好好珍惜——交给博物馆总比留在这里强。
围观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海泠终于又一个人站在大门前了。夕阳是橙红色的,和那一年那一天一样。
过去她没有机会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木雕画,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了。海泠抬起头,视线顺着祥云流动。姜子牙站在封神台上,松形鹤骨;受封的和未封的英灵各执宝器,恭敬地列在他面前。天宇朗朗,河汉皎皎,这一日之后,365个新生的神灵在天空俯视人世,他们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掌油盐酱醋,布帛菽粟。
——直到新的神灵出现,他们被人遗忘,然后坠落降世。
海泠突然想到,千年前受封的365个神灵,现在还在天上吗?姜子牙所封的原本就是战死的英灵,他们作为人死了一次,作为神还会再死一次?
——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海泠刚转过身,脚步声已经踏着楼梯而上,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映在旁边的墙壁上,海泠迟疑着要上去招呼。人影原地一顿,然后走上前来。
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踩着楼梯出现了。大概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脸膛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他的视线落到海泠脸上的时候,她感觉就像被灯直直地照着。
男人走到她面前了。她看到他穿着的粗布衬衣上沾满木屑,双臂粗壮,手指关节像树枝上凸起的节疤。
他朝海泠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他说,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幅木雕画,就过来看看,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海泠看看他,又转身看看紧闭的大门,又转回来看他。眼前的男人她虽然没见过,但他一脸亲善,让人看着提不起戒心。她想他大概是刚来镇上的工人,听见街坊的传言,就过来看个热闹。
海泠说你看吧,就那个门。
男人迈开腿朝藏书阁走去。他走动的时候,身上的木屑“扑簌簌”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