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讲,以当时的纸质和印刷技术,根本看不清五官,发黄的旧报纸上只能看见海泠的眼睛,又圆又亮,像两粒黑豆豆——但这一小块报纸被整齐地裁下,细心地熨平、塑封,夹在剪报本的最前面。
海泠说这张报纸出版的时候,爷爷还在大学里念书,这一页是他后来去找来的,跑了好多旧书店和图书馆,还去了报社,差点就要去造纸厂翻垃圾了。
瞧瞧这炫耀的嘴脸。
我看过海泠的老照片,也是黑白的,四周边框上剪着一圈细致的花纹,还用金色的笔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摄于某地。
画面最中间的姑娘,十八九岁,脸蛋圆圆,倚着栏杆转身望向镜头,唇角含笑,黑眼睛亮得像打湿的星星;她碎花衬衫的领口上系着一束柔软的蝴蝶结,齐耳的发尾被风吹起,仿佛在水里招摇的海葵。
虽然海泠没说,但我从她照片上的眼神判断,这一定是爷爷拍的。
我也看过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二十来岁,头发一丝不乱,衬衣像纸一样挺括;他坐在桌边,手里握着支钢笔,目光深沉地对着一本摊开的书,看起来像个做大学问的学究。
海泠说他才不学究,这都是摆拍,假正经。
虽然我没见过爷爷本人,但我觉得,对着家里那两个大书房,以及镜框里那份年代悠久,盖满红戳的学位证书,海泠的这句话根本毫无说服力。
我说,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海泠停了一停。
“我是从‘开始’开始讲,还是从‘认识’开始讲?”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说,从认识开始,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最好十句话讲完,狗粮吃多了撑。
然而海泠并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她本来也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她抬头望向天花板,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视线像阳光里的灰尘一样缓缓落下。
视线沉入地面的时候,海泠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团乱糟糟的毛线里找到了线头。
“那就从那天说起吧。”
我以为会是发生在小镇图书馆的爷爷奶奶罗曼史,然而并不是。
从这里开始,海泠的故事朝离奇的方向一路狂奔。
☆、飞将军
18岁的海泠是在新时代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果用鸡蛋做比,她当时的世界观大概就像一个六分熟,嫩生生的流黄糖心蛋——虽然蛋黄尚未全熟,但外壳坚硬,且正在煮熟的途中。
如果她没有在那年夏天遇到那场台风,没有在台风夜独自留在图书馆里,这个唯物主义的糖心蛋大概会毫无意外地煮到十成熟。
然而在那个台风夜,海泠的蛋壳上,“咔嚓”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年的最后一场超强台风,被预告将在当天夜里直击小镇。
防台抗台的准备在两天前就做起来了。海泠忙了两个白天,把一楼的书架全部搬空,书用油纸包好放到高处;二楼破了的窗户也赶在前一天用塑料板暂时封好,虽然漏风,但至少不进水。
她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三楼。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两扇乌木大门像蚌壳一样紧闭。门扇上原本雕着一幅 “姜子牙登台封神”,嵌金镶贝,精妙绝伦;但那漫长的十年开始之后,什么神仙瑞兽,天才地宝,都被刨子一下一下地锉平了。
海泠说,当时她对这房间里的书没有任何兴趣——想想也知道,能被她那个冥顽不灵的爷爷当成宝贝的,都是些什么书;但那些书是家里长辈用命保下来的,就算只是叠装订起来的草稿纸,她也得好好看守。
但她没有开门的钥匙,万一里面进水,她怕是只能抄家伙卸了门板才能进去。
海泠用手推了推门板——和平常一样,纹丝不动,像被从里面焊死。她又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朝里面使劲望——和平常一样,一片漆黑,像被从里面糊上。
海泠拿来油纸,爬高摸低地把藏书阁的所有门缝都封好,尽人事听天命。
她检查完门窗,回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距离台风入境还有不到5个小时,外面的雨势已经渐渐大了起来。图书馆柜台上放着蜡烛、火柴、手电,还有一包饼干,两个苹果,和一床毯子,都是姑姑从家里拿来的。
今晚海泠要在馆里过夜——毕竟只有一个图书管理员。
为了这件事,姑姑已经来了三四个电话,叮嘱她一定小心,要是真的害怕,就悄悄回家,反正也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