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姑是堂上加堂,表上加表的姑姑,但海泠从小就和她很亲,也喜欢她家里那个8岁的表弟。
海泠说没事没事,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筒那边“稀里哗啦”一阵响,姑姑说你等等,奶奶要跟你说话。
海泠赶紧说好好好,然后把话筒换到另一边的耳朵上。
海泠的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奶奶)好几年前就糊涂了。但她还认得姑姑,也认得海泠,只是不认得8年前才出生的表弟,总把他当成哪个邻居家的孩子。
海泠觉得,奶奶得了老年痴呆,大概也算是福气——最难熬的那十年,她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每天早上起来,奶奶都是开开心心的,还要姑姑给她梳头打扮,因为“等会儿要跟老爷子去逛集市”。
电话那头的奶奶“喂”了一声。
奶奶说,囡囡你等下要去哪儿?听说晚上要下大雨,打雷的,你可别乱跑!
海泠小时候最怕打雷,一打雷就嗷嗷哭;奶奶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时候。
海泠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正要挂电话,奶奶又喊住她。
奶奶说,要是真打雷了,囡囡你也别怕,雷公公只打坏人,再说,飞将军也守着你呢。
海泠愣了一下才想起“飞将军”是谁来。她赶紧说我知道啦,奶奶你好好吃饭,早点休息,把窗关好。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然后台风就来了。
当天晚上8点,暴雨已经下了三个小时,外面的风能把眉毛一根根吹跑。这一片的电闸全拉了,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出去,天空无星无月,四下一片漆黑,远远近近的民宅窗口映出几粒烛光,仿佛一艘艘泊在湖面的小船。
海泠也点了蜡烛,点了一支之后觉得大厅空洞洞黑漆漆的有点吓人,于是又点了一支。这是她第一次“抗台”,她在没踝的积水里勾起脚,蹲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就像个孤军作战的守城兵。
好在没有弹尽粮绝——她看了看桌上的苹果和饼干。
用腻子刷白的墙面在烛光中显出朦胧的暗黄色,她的影子被蜡烛分成两个,模糊地叠在一起,像化开的墨渍。
海泠想起她的小时候了。她还没上学的那些年,经常和家里几个堂表兄弟坐在长凳上,抓一把瓜子花生,在自家宅院里看皮影戏。
眼前被烛光照亮的墙壁就像当时戏台上那帘幔子,只是差了奶奶和“飞将军”。
奶奶是从北方嫁过来的,把家乡的皮影戏也和嫁妆一起带来了。刚来的时候,她谁都不认识;白天爷爷不在家,她就关起门来,拿出她的小箱子,自己给自己演戏玩。
爷爷的妈妈比爷爷开明,任这个儿媳玩闹,有时候还去她那里坐坐,喝茶看戏。
后来,大宅子里的人多了,孩子多了,奶奶的观众也多了。
奶奶老高兴了,特地在厢房的院子里布置了一个小隔间——幔子一帘,方桌两张,长凳四条,再点上几支蜡烛,就是个皮影戏台。
奶奶的戏班只有一个人,唱词是她,念白是她,腾出手来敲个小鼓的伴奏还是她。剧目也不多,除了《白蛇传》、《封神榜》这些神神鬼鬼的,就是“飞将军”。
“飞将军巧设连环阵”“飞将军笑破千机局”“飞将军三别蝴蝶女”……飞将军百战百胜,神勇无匹,进可保家卫国上阵杀敌,退能守家宅平安止小儿夜啼。民间剧目里最不乏这类朴素的超级英雄题材,拿来哄孩子谁用谁知道。
虽然当事人很不愿意承认,但童年的海泠不是一般的爱哭——怕老鼠,怕打雷,怕毛毛虫,怕关了灯之后黑暗中发出的任何动静,蚊子多咬她一口都能让她扯嗓子开嚎;而她一旦开嗓,非得哭倒一两座长城,不然谁哄都不停,除了奶奶。
或者说,奶奶的“飞将军”。
海泠一哭,奶奶就一边拍她,一边从自己的小箱子里取出皮影人儿来,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这句话几乎是海泠的安神咒。奶奶的戏班的“演员”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飞将军——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胯/下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高头大马,比其他所有的皮影人都要威风;飞将军一出来,海泠就不哭了,鼻涕也吸回去了。
奶奶说,她在飞将军面前请了愿,求他庇佑海泠平安健康,邪祟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