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奕下意识地朝床榻的方向看了眼,可是隔着屏风,阿璃的身影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不可能。”他断然地说:“我和阿离朝夕相处,他是男是女我岂会不知?”
墨翎把他们跌入海中的那一夜,仲奕第一次看见了阿璃成年后的容貌。不是没有过迟疑,可两人双手相握的一刹,仲奕心中所有的疑虑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他没有觉得惧怕慌张,也没有觉得胸闷窒痛,只觉得很安宁很平静,仿佛握在手中的、是自己的手。
裴太后隔着檀木殿门,静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今晚喝的酒里,放了玉露合欢散。如果是男子喝下,便会安然无恙,但如果是女子喝下,则会浑身发热,且在一个时辰内必须和男子同房,否则全身经脉尽断而死。你们今晚是一同用的膳,如果她果真是男人,就该跟你一样的安然无恙。”
太后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句句笃定的不容置疑。
仲奕略加思忖,整个人不由得怔住,指尖僵硬发冷,青铜剑缓缓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
“君上,哀家的一片苦心,你不会不明白。芙蓉说,你不喜欢女人,是因为你从未认识过女人的好。你和阿离一直都相处亲密,你要亲近她、不会太难。只要你过了这一关,以后面对其他的女人,就不会再觉得难受。”
仲奕渐渐回过神来,可眼前像是蒙着层迷雾,昏乱不清,母亲的话落到耳朵里,荡出了嗡嗡的回响声。
他倚着殿门,手指抠在门缝中,声音颤抖着说:“母后,就算……就算阿离真是女子,你也不能用这种法子逼我……”
裴太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儿子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跟自己讲过话,心头不禁起了一丝牵痛,就仿佛十三年前他被强行从自己身边带离时的那一幕又重现眼前。
她硬起心肠,冷着口气说:“哀家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你是东越的国君,凡事须以社稷为重!”
“东越的国君?”仲奕仰起头,目光没有焦点的、在木门上雕刻着的繁复而华丽的云纹中逡巡着。
“可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国君。”
这句话,在他心头藏了许多年,却从未想过会是在今时今日的情景下对母亲说了出来。
“母后,这些年来,你用尽了方法逼我……可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在我喝的酒里下药,算计我唯一的朋友!在你眼中,我大概从来就不是一国之君,而只是任你操纵的傀儡!”
小的时候,母亲还是个不得宠的妃子,所以,十岁那年,自己才被选中、作为质子被送去了陈国。在陈国的四年,虽然受尽冷眼,可因为遇到了阿离,却成为他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十四岁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在一片茫然中被母亲用沾满鲜血的手、送上了王位。
慢慢地,他接受了现实,一点点地学着权谋博弈的帝王之术,如何牵制平衡,如何恩威并施……
但是,因为有一个太过强势的母亲,他最终选择了退让,选择了躲藏,选择戴上了客气而疏离、恭顺而沉默的面具。
说到底,这个王位,本来就不该属于他。
裴太后也被儿子的态度激怒了。
“傀儡?君上!你明明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从燕国南下,朝内外主降的大有人在,钟笃为什么临阵叛变?江北为什么失守?我东越国十几万人口何以背井离乡、逃去燕国和陈国?你难道不明白其中原因吗?不错,当初我误信了裴家的一帮无用子弟,委以他们兵权,结果不但输得一败涂地,还惹得朝中其他大臣不满。可我知错即改,让裴氏交出了兵权。为此,我被娘家的人唾弃,可我问心无愧!君上,为了东越的江山,你难道不能也做出点牺牲吗?你一日没有子嗣,朝中就一日不得稳定,你的子民们会永无休止地在背后嘲讽你!”
仲奕何尝不知,身为一国之君,如果没有子嗣,对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夜夜梦魇之中,除了死去的父兄,还有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东越国。秀丽的山河化作了烽火狼烟的战场,荒野中呼嚎着的狂风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他,为何要做亡国之君……
可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整个人只觉得发冷。
他颓然地靠着殿门,一字一句地说道:“母后,我不可能伤害阿离。绝不可能。你这样做,只能逼得我以死相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