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父王曾说过,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要想成为合格的君主,就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所谓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慕容煜放下朱笔,神情中略有怔忡。
适才接到承元殿的密报,说阿璃的贴身侍女蘅芜午后匆匆出宫,去了城南的行宫。
以阿璃的个性,旁人示好巴结都不理不睬,如今却主动结交先王嫔妃,所为何图?
慕容煜不是不明白,将阿璃留在自己身边意味着什么。她背后的风延羲曾屡次出手暗害自己,野心昭著。而阿璃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东越仲奕的死而耿耿于怀?
可是,他无法不留她。
如果没有东海的那一场死别,如果他没有眼睁睁看她跃入鲨群,没有过那种胆裂心碎恨不得一同死去的体会,他或许会选择远离阿璃,硬起心肠来斩断过往的一切恩怨纠葛。可正因尝过失去的痛不欲生,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次放手。
即便是近在咫尺亦不相见,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或许,也就足够了……
一名侍从趔趔趄趄地跑进殿来,惊慌奏道:“陛,陛下,摘星台走水了!”
慕容煜抬头扫了他一眼,“走水便走水了,何须如此慌张。”
摘星台虽处宫中,但孤居一方,不与其他宫殿相连,火势并没有蔓延的可能。
那侍从磕磕巴巴地说:“可王妃……王妃在里面……”
慕容煜愣了一霎,随即倏然起身,疾步奔了出去。
摘星台四壁上开凿的通风窄口正冒着黑黑的浓烟,夹杂着扑窜的火苗。
禁卫军长满头大汗,半跪下奏道:“入内的铁门从里面封死了,且已烧得火烫炽热,根本无法开启。”
慕容煜盯着跪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几名承元殿的侍女,“王妃确在摘星台中?”
一名侍女呜呜咽咽地说:“奴婢亲眼见王妃随黄永下到其中……奴婢该死……”
慕容煜抬眼看向蜂拥而出的黑烟,只觉遍身发寒。
三年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痛楚再次袭了上来,攥得他一颗心生生发疼。
那些因为阿璃的冷漠疏离而生出的伤楚、迟疑、理智,统统都不再重要了……
摘星台内此刻已是浓烟密布,气温灼烧。
阿璃抱膝坐在墙边,头埋在膝盖上,浑身被烤得火烫,心却如置寒窖。
她暗自劝慰着自己,或许这样的死法,并不太坏。至少,胜过了坠下万丈悬崖,胜过了死于鲨鱼的利齿之下……
可为什么,她依旧怕得要命?
她合上眼,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能让自己觉得平静满足、毫无遗憾地迎接生命最后时刻的片段。可这样的记忆,似乎少的可怜……
恍恍惚惚中,她想起了自己早已淡忘的模糊的童年,老实巴交慈眉善目的阿爸,笑意温柔歌声动听的阿妈,竹楼里饭菜的香味,邻居阿哥吆喝牲口的声音,沃朗哇哇的哭声和咯咯的笑声……
“哐”的一声巨响突然在头顶炸开。
阿璃撑着墙壁站起身来,越过黑黄的烟雾抬头望向石梯上方。
噼啪的烧灼声中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阿璃心中一动,张口欲呼,却立刻吸进了一口浓烟,呛得整个人猛力咳嗽起来。眼泪从眼角漫了出来,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印出两道白皙的泪痕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开始沿着梯阶迅速而下。
阿璃努力地睁大双眼,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快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全身都裹在了氈毯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可这双眼睛,阿璃却是再熟悉不过。
她捂着嘴,抬眼望着他,手掌微微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越涌越多。
这一刻,面对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一切的恩怨情仇都显得那么苍白单薄,甚至变得渺无意义……
慕容煜看着靠墙而立的阿璃,只见她雪白的中衣被鲜血和烟尘染出一团团污色,头发凌乱不堪,熏得脏兮兮的脸上是一双泪光盈盈的清澈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他胸中情绪起伏,种种释然、自责、愤怒交杂翻动,只恨自己没能再早来一步。
他伸手把阿璃拉进氈毯,揽着她沿着石梯往上走。
这时,上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咚隆声响,脚下的石阶也随之摇晃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