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吸了口气,缓缓说:“我最初,确实有过疑虑。但我做不到置阿璃于不顾,所以,即使明知有可能是圈套,却不能不回来。可这几日,我反复思考,若是阿璃真的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留我在世上?你不愿让青遥继续守在我身边,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除掉我。你之所以肯留下我的性命,想来,是为了要挟阿璃。这一次,你把我们带去宛城,又让我在上巳节那日游湖弹琴,恐怕也不只是想带青遥出门散心这么简单。”
延羲盯了仲奕半晌,说:“我留下你的性命,是不想让青遥伤心。就像她小时候喜欢的那些小猫小狗,我也都会帮她养着。”
仲奕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笑。
他目光清明地看着延羲,“延羲,若我记得不错,我十一岁的时候,就与你相识。可我想不起来,倒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如此地憎恶我?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的恨意,是因为我夺走你的妹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延羲没有答话,眼神冷若寒冰。
铜镂薰炉里的银炭静静燃烧着,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心惊。
眼前这张看上去有些苍白淡漠的面容,总是能让延羲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和她曾为他做过的许多事……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是因为东越仲奕,很多事,会不会就不一样?
至少,她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埋下了根深蒂固的偏见与恨意,在他还没有准备好敲扣门扉的时候,就已经将一颗心紧紧封闭,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延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东越仲奕的情景。
那个沉默孤僻的东越质子,静悄悄地站在御花园一个不起眼的角度里,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太子詹拣起一块鹅卵石,倏地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太子身后的一众世家子弟一面轰然大笑,称赞太子手法精准,一面静侯着好戏上演。
可那白衣少年只是沉默着,甚至连眼都没有抬一下,就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太子詹冲着他的背影,得意洋洋地喊道:“东越仲奕,你这个孬种!懦夫!”
站在世家子弟之中的延羲,也经不住在心里暗暗冷笑,从此把东越仲奕这个名字,与懦弱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的延羲,亦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庶子,时常被两个年纪稍长的陈国王子欺辱,可他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他轻易认输、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低头,因而也绝不可能做到像仲奕那般,被打了还不还手……
仲奕微仰着头,缓缓说道:“阿璃心里的人,一直都是慕容煜。这一点,我或许比她自己,都看得更清楚。而慕容煜,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亦是最适合守护她的人。”
“所以?你就放弃了?”延羲冷嘲道:“你为了她放弃自由,返转中原,难道现在又打算彻底撂下她,带着青遥双宿双飞?”
仲奕说:“我有牵挂,是因为我不能确定,阿璃是否已放下心结、选择了留在慕容煜的身边。在这件事上,她有过怎样的犹豫和顾虑,你不会不清楚。”
他顿了顿,转头直视延羲,“只要你肯告诉我,她是否已经做出了我期望的那个决定,我便可从此不再记挂,彻底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点执念。”
延羲盯着仲奕,半晌,说:“若我告诉你,她留在慕容煜身边,是打算跟他一起战死沙场,你还放得下吗?”
仲奕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的情绪,继而又归于一片平和。
他一字字说得缓慢而清晰,“我会痛心,但也会尊重她的选择。阿璃其实,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她怕被欺骗、怕被背叛、怕被遗弃……对她来说,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不离不弃,便是最大的幸福。而对我而言,只要她觉得幸福,我便就安心知足了。”
山谷间的夜风寂静地徘徊着,不知由何处起、亦不知在何处消殆,踪迹难寻。偶有营帐被吹鼓起发出的轻微簌簌声,更显得四下宁谧空寥。
延羲垂眸良久,蓦地哑然失笑。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放回到坐榻上,轻声说:“阿璃,现在的确和慕容煜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否觉得幸福,但如你所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延羲站起身,慢慢走到帐帘前,又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转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