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_作者:大件事(36)

2018-02-26 大件事

  道君小心地过去扑那萤火虫,裙袂带起一阵风,很淡的竹简香。“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我望着她,一边吟道。她抓不住那流萤,便又回来,紧靠着我坐下,“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也不知是谁的声音,总之听起来像是低语,像是誓言。

  夜深了,道君枕在我肩上已睡着,我再看一眼漫天的星辰,眼前逐渐恍惚,那是星星在动?还是萤火虫成群结队地过来了?渐渐分不清,轰然倒地时,仿佛看到道君一脸惊慌,我已睁不开眼,强撑着道,“别慌。”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我仿佛听到许多声音,见到许多画面。我遇上道君后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和她在一起,我带她走遍了吴越所有的风景,西湖的桥,钱塘的潮,闽海商贾,风帆浪泊,烟涛杳霭……我至此才知道原来浪荡数十年,只为今日说一句,“我领你去瞧个地方。”

  我和她远离家乡吴越,千里跋涉去往天竺,我和她一起走过的每一步啊,都似跨越了几生几世的缘起缘灭。若不曾遇见她,钱倧还是钱倧,是吴越王的弟弟,是钱塘的吟咏诗人,是朝廷的宗室大臣,独独不是她的夫,我怎敢想,没有我妻的一生,该是怎样的悲凉落寞。我同时又更加不敢想,没有我的她,该如何再讲经,再剃发,再还俗,再扑流萤,再眉眼带笑,掉落一地的星光。

  我想到这里,终于睁开了眼睛,很沉很沉,很昏暗的屋子,便再看不清任何。但我知道她在,她的气息就萦绕在我身边,“道君。”我叫道。

  我听到她的声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便兀自说着,“夫人,夫人,夫人……”我感到脸颊上掉落了很多冰凉的东西,顺着流入我的嘴中,“夫人……”我想叫她莫哭,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新的字眼。她的气息在我耳边凝结,我终于听到她说,“夫君。”便又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急匆匆推开门,将我扶起,喂我汤药,她唤不醒我,汤药顺着嘴边流下去,她含上满满一大口,渡入我嘴中。她为我擦洗身子,每刻都来探我的体温,我身体温暖,她的手却每次冰凉。她长久地伏在我身旁,有时轻轻吟着,“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她有时忍不住落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入我发间,她慌乱起身用手绢擦去。她在门外发怒,“你不是说三五日便会醒来吗?已整整半月了,为何还是没有醒?”亦山又献上新制的药,“此毒我试过许多人,都是三五日便见好转,你……再试试这药罢。”她甩袖拂掉亦山递过来的药,余里正匆忙过来劝慰,亦山诚惶诚恐地走了。“云大夫已在试新药了,钱公子本有隐疾,因着这毒的触发才这般严重,只要找到医治根源的办法,便可治愈的。”余里正也小心翼翼,“道君姑娘,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她低吼,“云大夫要何时才能找到办法!”余里正立刻道,“快了快了快了。”便赶快离去。

  她推开门进来,蹲在房间一角掩面哭泣,片刻又起身去门外将掷在地上的药都捡了起来,掸尽灰尘,自己去熬煎好了拿回来。灶房里有好几个打碎的药罐,她时常发怒,连柳娘也不敢劝慰,只有余里正、亦山、云大夫几人可跟她说几句话。她躲在灶房内捶打着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想到那迷药是为了让我喝下大量房内的茶水,这才染上这毒,再当初怎么就未曾想过我身体有隐疾,从未寻医问药,才使得今日这般。

  她默默收拾好行李,软下声音细细嘱托余里正等人好生照看我,“我师父医术高超,一定会有办法医治你的。”她理一理我的头发,“我总觉得银发很好看呢,像缀满了雪花一样,待雪满中庭的时候,我就回来了,等我。”

  她骑上马,独自去了天竺。

  春、夏、秋、冬。

  夏、秋、冬。

  秋、冬。

  冬。

  冬天到了罢,今冬的初雪下了。我的性命被各种不知名的药掉着终于撑到了冬天,我躺在这榻上,发肤都长在了上面,是三个月吧,整整一季我未曾醒过。风雪终于来了,云大夫开门来送药时,几片雪花跟着飘了进来,我转过头,“下雪了。”

  云大夫惊得药碗都掉在了地上,“你,你醒了?!”大夫照顾了我数月,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他须发皆白,此刻却嘴巴张大,一副不可置信之态,颇像个小孩。他几步走到床边,“钱公子,你果真醒了?”我艰难点点头,他立刻跳起来,丢下一句,“我去找里正。”便匆匆走了,真是看不出来岁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