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面对驱虫,刀子还是烙铁,林虑始终一言不吭。对于我因陋就简的治疗,她既没有感激,也没有不满。
“肉烤的不错,我闻着都饿了。”我烤马肉时,林虑会对我很冷淡地微笑,然后继续沉默,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伤腿。
“我也饿了。”我也对着她笑。然后,受刑般的烤着马肉,如同在炙烤自己,嚼马肉时,又仿佛是在吞食她。
夜越来越长,也越来冷。长夜里我们相拥着取暖,可我的身体是冷的,她也是冷的。我将头贴在她胸口,听她的心跳,听劲风吹拂哀草。
烙铁没能阻止伤口的腐坏,我开始将腐肉割去,一次又一次,最后不得不将她左腿自膝盖以下全部截去。这错是我的,我想将她整个保全,却反倒令她多受苦,令她一点点被蚕食。
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开始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变得愈加狂躁。我千方百计安抚她,对她说那些听起来荒唐至极的谎言,千真万确的誓言。恨不得与她交换身体,自己在这里腐烂,然后心满意足地看她活下去,又恨不得自己被凌迟一次,换她一刻安眠。我用尽一切去留住她,可是我一无所有。
林虑偶尔清醒,偶尔冷静时,对我所做的一切,报之以很冷淡的微笑。然后开始回忆她的故乡,将她卖掉的父母,她饿死的妹妹;回忆她的几任丈夫,她夭折的女儿;回忆原君游。她靠回忆活着,而不是靠我。
太阳东升西落了不知几回,又一次睁开眼后,我看见头顶那棵不知名字的树上开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并不是开花的时节,然而这花开了,花间不见一片绿叶,美得妖异。林虑也看见了,她若有所触,“听人说,我刚出生时,天有异象,一朵彩云掉下来,变成一大群蝴蝶。没想到,死时也会有异象。可我这一生还是一事无成。”
“你不会死。”
“我会死,你也会死,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可你不会。”我想起那个被我偷了马的老妖怪,生起了林虑能如他一般长生不死的幻梦。
“那片草结霜了,真像是雪落在上面。我最后一次见阿娘那天,也落了雪。”她眼神迷茫起来,似乎是被大雪遮着,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在眷恋人世。正午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可被北风吹着,依旧冷。
“清宛,不要走,我是霍羽,我回来了,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离开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一遍遍哀叹。指望她可怜起我来,再看我一眼,哪怕是看我身旁的石头一眼,看我头顶那棵开花的树一眼。
可她闭了眼,睡容如醉,如神佛般永不再睁眼。
铁石心肠的才是她。她只要自己快活就好,别人受什么苦她知道,可一点也不在乎。她永远不会善心大发,永远只顾自己,心如铁石、冷若冰霜。
这就是我受了那许多年苦去等的命运,浪费了前世今生去追寻的女人,我爱过的一切!
我拥抱着她,那些该死的风还在吹,吹冷了她的手和脸。好在那些风没将她吵醒,她睡得实在太沉。
我守着她,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不想睡,也许还想活,可更想陪她一起化掉。
在太阳底下,我睁着眼睛,记起了一切。
我找到了清宛的陵墓,她的墓室恢宏,用油彩绘满了壁画,描述她在王宫之中的生活。我望着画上的乐伎、舞姬、銮舆、宴席、如云的侍从,感到满意。
又看画之外,他们用什么为她殉葬。是那些绘着虫鱼鸟兽的红色漆器中盛着小麦、粟米、稻子、大豆、黄米,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莲子。金杯银碗中又是烧制成熟又马上腐坏的珍禽异兽,一层层绫罗制成的常服礼服、夏衣冬装堆积着。金器、铜器、玉器、陶俑、书简塞满剩下的角落。
清宛生前大概生活得很富贵快乐,我放下心来,她被他照顾得很好,虽然早逝。
又想道清宛若嫁了我,死后不会有这般大排场,也只是一身白衣,薄棺一副,与我合葬在一起,千百年以后,衣裳腐了,木头朽了,我们的骨头烂到一起,这大概也很好。
此刻,清宛的棺椁就在我眼前,马上就能再次拥抱她,我的魂魄与她尸骨合在一起,一种奇异的重逢。
我虚无的躯体,终于进到棺材中去。
空的,空的,一座这样恢弘的坟墓,绘满壁画的墓室里,被无数金银珠玉漆器青铜环绕着,金棺玉椁锁着的银缕玉衣之中并没有她的尸骨,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