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并不是空的,被包裹在这玉衣之中的是一张琴,我们的琴。
可是她呢?她在哪?
她还活着。一丝希冀浮上心头,立刻又断绝。墓室中所有殉葬的尸骨,石刻的神兽,壁画上绘着的人脸和禽鸟,全都在低声讪笑,告诉我,她早已死于非命。
她死前受苦了。
我离开了陵墓,去报复,向那个将她夺走的人。回到淮阳王宫中,在千百间大屋中找到刘钦。高床软枕上,他闭了眼安睡,我进到他梦中去,决定令他此生再无半刻安眠。
刘钦梦中的景色倒是颇为熟悉,他轻裘缓带,脸上戴着恶鬼面具,立在水畔,被群王孙簇拥着。
他回过头来,一眼望见了我,正好,我将做出比那面具还要狰狞的面孔。他却忽然摘下面具,露出温暖和煦的笑容,我看见他又清又亮的眼睛和白色牙齿。他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来到我面前,执了我的手,“为仪,你也在这里。来,随我来。”
似乎回到了从前,我竟一时心软,随他去。
“我爱慕那女子,你瞧,她多美。”刘钦在我耳边悄声说,口鼻中炙热气息呼到我脖颈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春日里,清宛眉目如画,衣裳轻薄,立在水的那方。
我弃了刘钦的手,朝清宛走去,身子坠在水里,水漫过我头顶。刘钦的声音从岸上落下来。
“为仪,快回来!为仪,为仪……”
我想浮起来,游到对岸去,可却沉了下去,越沉越深,一直沉到无光无声的深渊里去。只有那一声声“为仪”单调地唤着,像根游丝连结在油彩剥落,布满尘埃的古旧屋宇里,而我是一只肥硕的蜘蛛,悬在游丝上,冷风里摇摇晃晃。
“为仪,为仪。”我从梦境走出来,躺在床上的那人却还在喊。
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他还年轻的脸上,我立在床前,用我鬼魂的双唇说,“我在这里。”
刘钦猛然睁开眼睛,朝我望过来。然后起身,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走过来,穿过我,一直走到窗前去,抬头望月亮。原来他并没有望见我。
人因为思念,才会一个人抬头望太久月亮。夜已深了,他在思念谁?我抬头起头来,与他一同望月亮。
☆、思仪
刘钦看完月亮后,并未再次入眠,连一件外衣都没有披上,就赤足走出寝殿,这令他的侍从全部恐惧非常。
他一直走到一间落了锁的库房之外,涩声对看守道:“将门打开。”
“可您早已命人将钥匙融了。”
刘钦扶额,沉声道:“拿剑来。”
他持着剑,亲自将门劈开。库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是三面墙上挂满了面具,每一副面具都是威武而狰狞,下面钉着共工、项羽这些威武荣耀,可惜全部属于失败者的名字。
刘钦单衣赤足,缓缓走着,在其中一副面具前停下,那面具下的名字是蚩尤。从前我曾不止一次攀上许府墙头,看见清宛坐在秋千上,拿着这面具发呆。等我叫她时,她就将它戴上,对着我张牙舞爪。
刘钦将蚩尤面具取下,拭去灰尘,戴到脸上。他沉默着,独自坐在地板上,一直到天亮。
往窗外看去,今天天气不错,漫天黑云,我又可以出门了,大白日里游荡在淮阳王宫之中,寻找清宛的尸骨和魂魄。
又转悠到了初至此处时躲避日光的梧桐树下,树下蹲着个小女娃儿,大约四岁,或者五岁,身上套着小小白白的孝服。两名宫人侍立在她身后,分别端着盘桂花糕和枣泥糕。那女娃儿用胖乎乎的小手掘开土,将两盘糕饼埋进去,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
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清宛的女儿。她的眉眼,同我二十五年前遇见的那刚没了母亲的女孩是一模一样。
我爱怜地看着她,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人的唯一骨血。
她雪白的小脸蛋沾了好些泥,成了只花猫。埋好糕饼之后,她站起来,很乖地让宫人拿着帕子在脸上乱抹一通,又很自觉地伸出一双脏脏的小爪子。
“思仪郡主”乌黛穿着中原女子衣裙,迈着塞外女子步伐,身后仆从如云,威风凛凛走了过来,很亲热地唤这女孩。
他们的女儿,原来名唤思仪,不知是谁的主意。
思仪睁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像模像样,向乌黛行了一礼,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跑开。我看见乌黛的笑容仍然保持在脸上,就像刀刻上去的一样,她笑着看看那棵梧桐树,又看看跑开的思仪,笑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