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前我想起问一问他的名字,他看着我说,你不会想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笑笑,也是。便挥一挥手当做告别了。
我又在山里找了一天,没找到阿怪。回家后大家都有些沉默,平日阿怪在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它不在了,才发觉家里空了许多,院子,堂屋,灶房都少了个影子。我看着一院一屋的人和兽,决心要对他们更好一点。
我还是时常进山,见到受伤的动物依然会带回家救治,小八依然会缠在我左臂上跟着我进山,只是怀里没有了阿怪。想起同阿怪过往相处的日子,不仅悲从中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十八岁时有媒婆上门提亲,父亲像是对那与我尚未谋面的男子有几分满意,笑得很是开怀。的确,能不在意自己的妻子是个整日与豺狼虎豹老鹰毒蛇等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男人婆的人委实不多了。那媒婆第二次来时被挣脱铁链的灰豹扑出来咬了一口。爹连忙给她上药止血道歉,请郎中抓药。
媒婆被她的家人抬走后,爹拿鞭子狠狠抽了我两鞭,叫我去给人家道歉。那鞭子是卢家祖传的用来驯兽的皮鞭,又细又韧,打起来钻心的痛,我平日里都不敢拿它去抽我的小兽。因此我觉得十分委屈,嘴犟着说豹子又没有真正咬她,只是吓唬而已。爹听了脸色发青,又在我背上抽了好几鞭,说我忘记祖训,竟敢放兽咬人,不配做驯兽师,要逐我出师门。
他让我跪在门外反省。我便听话地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我何尝不知道放兽咬人是多危险多不该做的事,但我若不这么吓那个媒婆,又怎么能断绝山下那么多蠢蠢欲动的金嘴铁嘴。
跪了一夜后父亲问我可知错,我点头。他看了我很久,突然哽着声说,你想好了吗?
我举着鞭子,把脸埋在双臂中说:“我想好了,我可以一辈子陪着爹。”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何必要嫁。爹叹了口气,把我扶起来,然后提着礼物下山找媒婆道歉了。
飞鸿陶阳都在镇上的私塾里上学,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床上躺着,背上被鞭子抽得动弹不得,双腿痛得麻木。阿怪跳到我的腿上用它四只小小的爪子不停地踩,想为我按摩,奈何它身量娇小,我的腿没有任何感觉。我叫它不要白费力气,它却突然跳起来,整个身体重重落在我的腿上,像一个锤子似的锤我的腿。我睁着眼睛看阿怪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高高抛起又砸在我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嘭嘭声。
从那以后,阿怪便以一日千里的速度胖了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媒婆来向我提过亲。
第五章
飞鸿进京赶考那年我二十四岁。
山下周家布庄的周美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周美人嫁得近,我时常碰见她与她的一双儿女。周美人梳起妇人头依然美,只是比从前胖了些。我爱与她玩耍,不仅因为她有一双漂亮的儿女,还因为她是镇上唯一一个不用异样眼光看我的人。
飞鸿赶考,爹与我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便叫陶阳陪着他一块儿。单狐山离京城甚远,是以等榜时他们并未回来。后来飞鸿有幸高中,在朝廷当了个不知从几品的芝麻官。陶阳自然留在京城帮着打点安顿,等那边一切都上了正道再回来。
陶阳回来已经是一年后了。我找了个时间同他细谈,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也可以离开卢家,入朝做官也好,自立门户驯兽也好。这是我和爹商量了许久的结果。陶阳跪在祖师画像面前,掷地有声:“我陶阳生是卢家弟子,便不会离开卢家自立门户。”他看着我,“至于入朝为官,师父您也知道,我二叔不会给我机会的,何必白费力气。”他志不在此,我也不勉强。
他说他也算立了誓了,从此便可光明正大地吃卢家的用卢家的了。趁他跪着,我又敲了敲他的脑袋:“说得好似你这些年吃的用的不是卢家的一样。”
话虽这样说,心中仍感叹我卢踏雪何德何能竟收了个如此忠诚的徒弟。
父亲近日有些咳嗽,若照以前,只需我上山采些化痰止咳的草药便好,但现在父亲年纪大了马虎不得。我便亲自下山抓药。
回程经过一个小树林,迎面走来一个灰袍男子。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擦肩而过时我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这样不管我认不认识他都算是个礼数。
“你果真不记得我了。”身后传来声音,我转过头去,那男子正看着我。我甚疑惑,甚歉疚。他说,两年前,就在这山上,我们还聊了很久。我想起来,他就是我上山找阿怪时救我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