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她初时亦不明白裕阳大长公主去岁独独将她留在归云山的用意,只当是大长公主为了警醒孙儿切莫耽于女色。只是当她回了郢城后,再度赴宴之时,听闻各府女眷谈及,方才知晓裕阳大长公主在郢城的余威。数十年以来,除却宋氏子侄,得以入归云山拜访裕阳大长公主的人寥寥无几,能得大长公主首肯留在归云山小住的更是无人。而穆清却在归云山陪着大长公主小住了三月方才由宋修远接回京,分明是裕阳大长公主认下了这位孙媳妇的意思。
自此以后,穆清再与各府女眷周旋,因她邻国公主的身份和风流媚骨的艳名而生的冷嘲热讽便少了许多。
宋修远回望着穆清,眸光灼灼。
穆清以为他还未想明白个中细节,正欲再开口解释,宋修远却突然问道:“阿谣喜欢此处?”
穆清愣了神,讷讷颔首:“是。我从小在华蓥山中长大,自然喜爱此处的景致风情。”
闻言,宋修远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穆清拉入怀中,道:“一月后,我便来接你。”
郢城人心浮动,处处遍布阴谋算计,即便他有心替穆清将这些挡在外头,却仍是防不胜防。且镇威侯夫人的位置,注定穆清要面对这些人情往来与诡谲心机。
实则这小半年来,少了边境凉国的侵扰,朝局日渐稳妥。海晏河清,于文臣是档子舒心事,于武将而言却不尽然,尤其是他这样身居高位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如今明安帝尚且倚重他,宣王姜怀瑾亦有意拉拢,但是思及姜怀瑾肚内的黑水,镇威侯府往后的日子,还需慢慢筹谋。
宋修远思来想去,未能悟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又被离愁别绪蒙了心,便俯身轻轻在穆清耳畔道:“阿谣,今夜多陪陪我吧。”
☆、梦魇
过了花朝日,天气日渐回暖。
月前沈梨生了个小女娃,眼下正在月子里,不便再到庄子里来做活,青衿便揽下了伺候大长公主大半杂务,偶尔跟着学穆清一起下灶做饭食。穆清不卑不亢,青衿又生性活泼,两人在大长公主面前多蹿了几日,很快便又得了大长公主的喜爱。
但青衿依旧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日日夜里总会守在厢房次间,警醒穆清夜里梦魇。
二月廿四这日闷热异常,入夜后,青衿便留了个心眼未将窗扇阖严实。没想到夜里突然落了一场春雨,厚重的雨滴携着狂风而来,透过半开的窗帷,悉数浇在了屋里。
青衿被撒到脸上的雨水浇醒,打了个寒噤,恍然想起穆清屋子里未阖上的窗牖,登时翻身下榻,提着一盏油灯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
窗门打开,帷帐翻飞,但好在穆清仍静静睡着。青衿将油灯放下,迎着风雨快步行至窗前。
“轰——”一声惊雷响过,青衿的面色白了几分。
雨势又大了几分,唰唰地打在林子里,发出,还有些顺着风直接飘到了青衿面上,刺得她浑身惊醒,忙不迭将窗合上了。
隔去了外头的落雨声,内室顿时静了不少。青衿躬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盏,却有细微的呜咽哼唧声入耳。
庄子后头便是一片偌大的林子,夜里瞧着甚是可怖,像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青衿心中一凛,霎时想起那片黑黢黢的林子,竟有些怀疑是里头吃人的怪物作妖唤来了这场大雨。她蜷在原处,只是未多时,却发觉这些细微声响源自重重帷帐之后。
恢复了心绪,青衿掀开帷帐,只见穆清仰面躺在床榻上,眉头紧蹙,气息不稳——被梦魇缠住了。青衿见过穆清梦魇的模样,自己亦梦魇过,知晓只要将人唤醒便无事了。她俯下身子,对着穆清轻轻唤道:“公主?公主!”
可是无用,穆清仍是未醒。青衿伸手推了推穆清,提高了声音:“公主,婢子在这儿呢。”
只是不知穆清梦里见到了什么,眼角竟沁出了一滴泪,神色悲戚仓惶。
青衿见她这个模样,慌了神,大声唤道:“公主!您快醒醒!”
“丫头怎么了?”一道声音传来,苍老却又凌厉。青衿身形一顿,不可思议地回头:“老夫人?”
裕阳大长公主提着灯笼,披着大氅,银白的发丝皆散在脑后,一看便是才起身的模样。
今夜这般骇人的瓢泼大雨着实有数年未见了。到底是古稀老人,裕阳大长公主近年愈发浅眠,夜里被雨声扰醒后便养不出睡意,待那道惊雷过后,仰面躺在榻上的大长公主恍然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惊雷声声入耳,若非身侧的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只怕她已被吓破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