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见识越深,越容易自作聪明。来京城这几日,常秋对此已然深有体会。这些掌柜们面上对自己虽是恭恭敬敬,“少爷”长“少爷”短,热络得很,可是每当自己在巡查中发现问题提出建议时,他们却总是阳奉阴违甚至推三阻四,只顾摆着自己的道理。那也罢了,他们在京城经营多年,当然自诩比一个乳臭未干的少爷更深谙买卖之道,不愿接受也自可理解。可是对于盐运的事儿,常秋却几乎傻了眼。他们仿佛从不避讳这件本应该在暗中进行的生意,每当提起竟全是高谈阔论,自己几次三番提醒之低调,换来的只是一句满不在乎的“我们自有分寸”。
各地渐渐有消息传来,无他赘言,只是“谨慎”二字。常秋虽不曾知晓这几日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能够猜想,这突如其来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爹这么说必是有他的用意。只可惜,这京中掌柜们全把它当作耳旁风了。
常秋的笑渐渐淡了,只是面色迷离地看着门外的绿意盎然。不知聊城是否还安好?自己离家也有一段时日了,可瞧着态势,只怕没那么快归巢吧。爹,娘,还有瑾夏丫头,忽然,就挺想他们的。
还是系在自己心上的那个姑娘自在些,无牵无挂,一把旧琴,便是天涯。
☆、认亲(2)
正午已过,小憩已醒。
毒辣的日头渐渐凉了下去,清风拂过,是刚刚好的暖意。院中花繁叶茂,惹人垂怜,小池塘里,荷叶轻展,粉色的花朵却才露尖尖角,未至盛放时。
赵元城在府院中安逸地踱着步子,赏着眼前的美景良辰,怡然自得。自任了九门提督之后,政务是一日繁过一日,可自己总放不下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习惯,每到此刻,便忍不住丢下笔墨文案,抬腿出来转转。看看花叶,看看池塘,看看假山,然后再独自上街听听人吆喝声,听听车轱辘转,听听茶馆里的有趣事儿,瞧瞧墨坊里的新玩意儿。
今日亦同往常。元城循着常路逛完了院子,便来到朱红色的大门背后。门侧是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新绽的白花虽开在高高的枝头上,但周围仍散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刚欲提起腿跨出门槛,却忽听闻一段动人的琴曲。奏曲人仿佛就在门外,隔着墙看不见身影,可那肆意而出的琴声却一点一点勾住了他的心神。从轻柔至奔腾,从婉转至激扬,从羞怯至欢欣鼓舞,从雀跃至点点哀伤……此曲确实引人入胜,可门背后的元城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他摇头晃脑地数着,不是蝶恋花,不是江城子,不是如梦令,不是念奴娇,亦不是各色宴会上的新鲜调儿。自己究竟在何处听过这首琴曲呢?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元城闭上眼,清雅的花香渐渐渗入心脾,微风轻拂,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明眸皓齿,率性娇俏,眸中泛着熠熠的神采,指尖勾出醉人的旋律。她这么美这么真地看着自己,而自己仿佛又听见了那清脆的呼唤:“元城哥哥,我弹得好听吗?”
琴音渐止。
可他却手忙脚乱地扯开了沉沉的大门,然后踉踉跄跄地向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素颀,是你吗?这么多年了,今日,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吗?
画扇几乎绝望了。弹了半日却未见任何动静,平日里这会儿他早该出门散步了,可今日愣是没听见那朱红色大门被推开的沉闷响声。是自己刚好选到了他难得不出门的日子,还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想起娘,于是索性避而不见呢?画扇垂下眼帘,伸出手又抚了抚琴边已快褪尽的雕花,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难道,是该放弃么?
她刚想把琴放进包袱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门急急地响了起来,一转头,便瞧见那位赵大人向着自己的方位匆匆走来,只是他的眼神还在四处顾盼。
没有素颀。怎么可能是素颀。元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苦笑了下,步履蹒跚着意欲回府,却忽瞧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姑娘立在身侧,手中抱着一把黯然无光的旧琴,定定地瞧着自己。这姑娘年纪尚小,可绝不是什么倾城佳人,勉强只算得上清秀;眼睛不大,灵气倒是有几分。面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不知为何,这面庞看起来总有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难道方才这“流亭”会是她所奏?
“姑娘,刚才可是你在这儿奏曲?”元城笑意盈盈,和蔼亲切。
画扇只是点头,一句话都不说,仍旧是这么定定地瞧着眼前这位大人,仿佛想将他仔仔细细地看个透澈。他的身材虽称不上伟岸,可举手投足间也自是沉稳气派、气宇轩昂;面貌虽称不上俊楚,可聚光的眼中却透着机智和干练。瞧着瞧着画扇竟不禁笑了起来,小时候几番怨过为何自己没有娘和凌姨的那般美貌,今日可算是找到了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