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组分别抽了签,选了各自的书。祁必明气鼓鼓地和莫渊、许有清神游,气还没顺,忽见前头一位美妇人、几个婆子领着一群人直扑怡红院。他知道他们进了《红楼梦》,但和他的许多同龄朋友一样,他对这本号称“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非常陌生,这是到了哪一章,哪一节,甚至怡红院是谁的住处他都没概念。莫渊看他一脸懵懂,轻声说:“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把几个关键人物和大致过程讲了一遍。祁必明看过几集电视,对这一著名段落稍有了解,再加莫渊这么一讲,便“哦”了一声,不那么茫无头绪了。
身旁许有清不比他好多少。他属于那种“写什么就只爱看什么”的类型,凡是乡村题材的小说,来者不拒,良莠不分,《红楼梦》则从未通读。在他心底深处,对这本写贵族之家的大书有种天然的抵触。饭吃了一顿又一顿,茶喝了一回又一回,戏唱了一轮又一轮,诗作了一首又一首,不知道在搞什么。除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别的他全都无法共鸣。这种有闲阶级的读物,怎么有这么多人为之击节叹赏,终身沉迷?哪里比得上为了自留地打架、结扎和二胎的斗争,“要想富,先修路”的大学生村官,和柴禾堆边上乡长村妇偷情,“村村都有丈母娘,满街都是小乡长”来得有趣?只不过周围的人都夸《红楼》,他不敢独树一帜,才只好跟着夸。他很疑心有些人跟他一样夸得言不由衷。
祁必明看出许有清对此书的陌生不在自己之下,开心笑道:“老许,发什么呆哪?”这一声比较大,就见领头那位美妇人凤姐儿皱眉说:“这些玻璃灯是要坏了吗?只管吱吱嘎嘎吵得人心烦。”婆子们笑道:“想是园子里风大,二奶奶千金贵体,不值当为这点子小事动气。”祁必明凝神一看,原来他和莫渊、许有清竟然变成了三盏照明用的玻璃灯,身子是把手,头是灯罩,眼睛是灯芯。他吓了一跳,向莫渊说:“还变得回来吗?”莫渊笑道:“有绿萍主管在,你就放心吧。”他一语双关,顺便点了一下祁必明对绿萍的绮思。祁必明一想女神坐镇,定心不少,当下不吭声了。他们的对话唯有彼此听见,在红楼诸人听来,不过是风动灯摇而已。
进了怡红院,领头的婆子“王善保家的”张牙舞爪,一迭连声叫大家开箱子待查。祁必明“呸”了声道:“小人得志!”众人都乖乖听命,唯有晴雯闯出来,把箱子打开,往地上尽情一倒,倒了个底朝天。这无声的抗议激烈而锋利,王善保家的觉得没趣,凤姐儿反有欣然之色。祁必明叽叽咕咕地道:“检查团的人不一条心嘛!王熙凤好像不喜欢那死老太婆。”莫渊笑道:“晴雯刚烈,凤姐精明,王善保家的卑鄙。凤姐看不上那种无风起浪的奴才,反而欣赏晴雯那样真性情又机敏的女孩儿。”许有清惊奇地说:“原来王熙凤不是坏人?!”莫渊笑道:“‘红楼’里绝大多数不是好人坏人,是活人真人。”
三个人变做的三盏灯分别被三个婆子拿在手里,随着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离了怡红院,去往潇湘馆。祁必明道:“贾宝玉没种,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要是我写的话,他就该吊打狗奴才,跟他亲娘决裂,气昏他老爹,带林黛玉晴雯和那个紫什么的丫环私奔。”莫渊奇道:“私奔就私奔了,为什么要带紫鹃?”祁必明道:“路上总要有丫环服侍呀!”莫渊忍俊不禁:“红楼梦的续书从清末就层出不穷,你又提供了一种新思路!”
潇湘馆内,众人搜了众丫环的箱子。王善保家的找到几件“可疑物品”,一问是贾宝玉的赠物,只得摞开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祁必明骂:“这老家伙讨嫌得很!”莫渊却对许有清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搜查潇湘馆,林黛玉没任何反应?按说不像她的个性。”许有清不便坦承他听不懂,做出深思的样子来说:“要是能去卧室看看她在干嘛就好了。”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他脱离灯体,飞入林黛玉房中。莫渊、祁必明对视一眼,才不约而同想起仿佛绿萍说过“移物换形”之类的话,当时似懂非懂,又对即将到来的“探险”过于兴奋,不曾深究,这时忙也各用意念,“嗖嗖”两声,身体一轻,也飞了过去。三人在屋顶略一盘旋,缓缓下降,落到一叠诗稿上,成了三张写满了娟秀小楷的纸张。祁必明是第三张,上下摞着两个加起来二百好几十斤的同伴,连连呼痛。林黛玉视诗如命,听稿纸乱响,忙唤了人来披衣起床。凤姐儿忙进来笑道:“才刚不是叫你别起来吗?我们就走了。”林黛玉笑道:“我白瞧瞧我的诗,很不与你相干。”说着检视一番,一一抚平,拿了个镇纸压上,这一下把莫渊等三人个个都压得够呛,一声都喊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