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是朗诵经典作品,机器人协助表演。有人朗诵郭沫若,它们就满台乱飞;有人朗诵徐志摩,它们就翩翩起舞;有人朗诵冯至,它们就打出和谐的灯光;朗诵北岛、舒婷,则机器人不仅打光,还散出一种奇特的味道,相当好闻,是深邃的芬芳,清冽的醇厚。莫渊问是什么味道。一位女诗人答道:“耐人寻味。”莫渊一呆,才明白这味道的学名就叫“耐人寻味”。过谦认出她也是去甘愿家的女人之一,找个空子挪到她旁边,在别人的激情澎湃中问她,“七姐妹”指的是哪些人。那人也认出了过谦,能在甘愿家二楼做客,又说得出“七姐妹”的话来,绝非外人,她悄悄告诉过谦说:“曾衍长野心极大,我们结盟对抗,散文、诗歌、戏剧、报告文学、文学评论每一处有位姐妹作为反对他的核心。小说界是幻谷第一大部落,千头万绪,就有两位姐妹坐镇。”过谦“哦”了一声说:“除了甘老师,另一位是谁?”那人说:“绿萍。除夕那天她要照顾没回家过年的小说家,又要用烟花向甘姐拜节,以巩固甘姐至尊的地位,才没去‘揽月阁’。”过谦恍然大悟,对曾衍长、甘愿两大集团势力的外延又有了新的了解。看来双方缠斗的强度、规模都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有人朗诵了一批不知所云、晦涩难解、自说自话的诗,机器人很为难,不动不行,动又不知如何动,只好手拉手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左摇右摇呈可爱钟摆状,天真得煞是无奈。
有人朗诵穆旦了,机器人这才摆脱窘境,集合能量,幻化出影响了穆旦的叶芝和艾略特。后半段还出现了李贺的形象。觉得二人诗风相近的会意一笑,不懂的也就罢了。过谦待表演结束,举手发言说:“我刚才说错了,谁说咱们的诗和小说只是干兄弟了,穆旦和金庸一个查良铮,一个查良镛,就是嫡嫡亲亲的堂兄弟。”把大家怄笑了。
回飞船的路上,过谦见小岛东北角有间大屋,墙面斑驳,没颜落色的,就问女诗人里面是什么人。女诗人叹道:“只跟你说,不要外传:今天参加联谊的全是选出来的,颜值高,性格好。有些古怪不合群的集体住在那里,像历史上曾有过的绿皮火车的卧铺,上中下三层,挤着睡。首领不待见他们,待遇差得没眼看,等于变着法儿赶他们走,他们咬定牙关不走。”过谦叹了口气说:“我还想呢,这岛上的人个个内外兼修,原来有忧郁症的、矫情做作的、满头是刺的都打发到那边集中管理去了。”女诗人叹道:“谁说不是呢?”过谦顺嘴说到忧郁症,联想起了滕燕,一阵酸楚。
快出树林时,一个酷似电脑台式机的机器人一路大声念诗,走了过来,与众人擦肩而过,招呼不打,眼皮儿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晃了过去。祁必明上前笑道:“小家伙很牛掰嘛!”女诗人笑道:“它刚出了本诗集,看不起旁的机器人,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祁必明笑道:“写得好吗?”女诗人笑道:“偶有佳句,但无佳篇。没有感情,只会拼字,作得出什么好诗?我们逗它玩儿,恭维两句,它就当真了。”祁必明笑道:“自我感觉不是一般的良好。”
伏虚与诗歌部落的首领握手道别,一一点了遍人数,确定没漏了谁才上了飞船。女诗人在下面挥手,半空中的小岛渐缩渐小,直到成为一个小黑点儿。
到戏剧部落时已过了十一点半。对方体贴地安排大家先用午餐。餐厅里有张极长的餐桌,珍馐美味自动流来流去,移近移远。好处是安坐不动,伸手可及;坏处是不如普通桌餐之亲热,又不如自助餐之灵活。
过谦左边坐着位戏曲编剧,不停地跟他灌输话剧是西洋舶来品,历史又不悠久,不是我们老祖宗的玩艺儿。右边是位先锋话剧的编剧,时不时会在三句里夹一句对传统地方戏的调侃,分寸很好,说是攻击吧,又像开玩笑。过谦这就发觉,论起内讧的本事,除了小说,首推戏剧。诗人擅长“外讧”。散文界一盘散沙,比他们的文章还散,根本就不构成“内讧”的前提,同室操戈自然无从谈起。由于两位剧作家的左右夹击,过谦吃得不多却仿佛消化不良,堵在心口里。他耐着性子不发作,开始还敷衍敷衍,后来就懒得搭腔。
莫渊在那边情形相似。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话剧编剧看地方戏编剧,像城里人看乡下人;地方戏编剧看话剧编剧,像老派人看假洋鬼子。京、昆两剧一个是国剧,一个是世界级“非遗”,底气十足,与话剧平起平坐,亲而不近,维持着有距离的友好。莫渊觉得有趣的是,私底下暗流汹涌,桌面上却传杯递盏,分外热络,要是有人不识眉眼高低,戳破了窗户纸说他们面和心不和,他们非得找这人拼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