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他的另一层意义过谦无从体会,那就是他的梦中情人绿萍顿时变得可疑起来。甘愿、绿萍情同手足,过从甚密,甘愿是机器人,绿萍知不知道?或者,绿萍也是甘愿的“同类”?
这可怕的想象惊得祁必明心口“扑通扑通”的。怕什么来什么,这天他忧心忡忡闲晃荡,顶头见绿萍来了,转身就跑。他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过去,这一急转,反倒引起了绿萍的注意。她便扬声叫住他说:“祁必明,跑什么,鬼鬼祟祟的?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哪?”祁必明一回头,立时堆笑堆得要溢出来:“咦,是主管啊!必明眼拙,都没看见,该死该死!”一头笑一头想,“会不会真死在这里?”又偷眼瞅着她想,“言语神态明明是个普通美女啊!”转念又想,“不对,甘愿的外表也看不出一毫破绽,可不能色迷心窍!”
绿萍见他神情古怪,不似平时,当时是感到厌恶,这时是满心奇怪:“大清早急吼吼的,干嘛去?”
祁必明笑道:“搜集素材,启发灵感。主管打哪儿来呀?”绿萍掠了掠头发说:“刚代表幻谷送走了伏虚的老婆。她行李多,要求高,倒很折腾了我一阵子。”祁必明看她面容,听她说话,尤其说的又是最家常最平凡的“人间话”,猜疑畏惧之心才稍稍淡了些:“以后再没人拿停船场跟坐飞船的客人讨价还价了,幻谷少了一道风景。”绿萍“扑哧”笑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积点口德吧小伙子。”
祁必明嘀咕:“你也大不了我太多吧——哎,您今年多大?”他想套问她是不是机器人,假如是,她的年龄就没那么方便计算,她就会有一些些犹豫。假如是人类呢,正常人说到岁数都是不假思索一口报出来的。绿萍不知他在试探,想了想笑道:“懂不懂礼貌,哪有男人当面打探女士年龄的?”祁必明头皮发麻:“完了完了,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是掩盖实情!她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人类。”忙笑道,“我年纪小,您就见谅呗!”且说且退,缓缓去远。
绿萍心想:“小家伙搞什么鬼!”他垂涎于她时她很烦他,其貌不扬,才学平庸,狂妄自大,简直没点儿得人心的地方。等他莫名其妙避着她躲着她,她又不舒服,仿佛是说明了她吸引力的下降。她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也没工夫多想,心里不快了一会儿就忙别的去了。
祁必明开始时怕惹她疑心,还尽可能走得从容,到后来禁不住越走越快,直到两三里路以外,确信“逃出虎口”才说了句“妈呀!”他对她貌似热烈的钟情,以及旺盛的□□像挨了一桶冰水,浇得脊梁骨上都寒嗖嗖的。一腔单恋,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发誓以后绝不再单独出门,出来也不走人烟稀少处了。
正庆幸顺利脱险,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一哆嗦,心道:“不会吧?今天走的是华盖运哪,撞来撞去全是要命的人!”他像没听见似的埋头朝前只管走。那人又叫了一声,音量大得实在无法装聋,他只得笑道:“咦,曾谷主,这么巧!”
曾衍长走到他旁边,挥挥手,意思是一起走。祁必明心想“这是与鬼同行”,笑得比哭还难看:“您也出来散步?”曾衍长淡淡地说:“嗯。”他不露喜怒,祁必明的忐忑又加一倍。他问了祁必明些话:在写什么,对“幽谷奖”有没有信心,还有多长时间期满离谷,将来别把幻谷忘了,均是再寻常不过的聊天。祁必明心里打鼓,应答得加意小心。他有直觉:被绿萍看破了行藏,尚有一线生机;被曾衍长拆穿了西洋镜,那是非死不可。若在平日,曾衍长早就觉察到对方的异样,此时他有些心不在焉,闲话了一路不过是打发孤单,对祁必明的信口敷衍、过分谦卑没多留意。
走到一处岔路口,祁必明耍了个滑头,笑问:“您去哪儿?”曾衍长朝东一指:“办公室。”祁必明立马答道:“我去西边,去……琉璃树听歌。”曾衍长“嗯”了一声,拍了拍他,径自去了。那两下轻拍让他想到“化骨绵掌”,曾衍长一走远,他立刻拉开肩头衣裳检查有没有发青发紫;身子一晃,差点没跌倒,这才发觉腿也是软的。
曾衍长到了办公室,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给一盆许久没浇过水的耐旱的仙人掌浇了点水。他在桌边坐下,看着窗外:白色的天,黑色的地,树木花草全像沾着墨汁,黑白照片似的景物。他记起几天前,雨后彩虹让一些年轻作家欢呼雀跃,他看出来只是一层白一层黑又一层白,冷硬,无情,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