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简直不能相信,少年时期的楚哲昶就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吗?这些异于常人的经历普通人根本连想都不敢,更别说在这样的重重杀机之下苟且偷生了。原来,不是天生嗜血的人也会被现实逼成索命的阎罗。这一瞬间,苏沁才恍惚忆起,面前的楚哲昶,她的丈夫,她心悦着的这个男人,同时也是个杀戮无数的枭雄,他血腥的记忆和周身的戾气让她惊怕,可他扭曲的内心更让她觉得无比可怜,仿佛一时间,他所有的蛮横霸道,杀伐屠戮都找到了理由。然而,果真是这样吗?自己不是圣人,更不是菩萨,她有着她的爱憎,可当这爱憎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她发觉自己竟是这般的茫然不知失措……血腥杀戮是真,至情至爱亦是真,楚哲昶没有隐瞒她,他已经把自己摊开在她面前,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她的选择,接受或是疏离,就在自己一念之间。
帐篷里的光线不强,隔过屏风就更显黯淡,楚哲昶的脸近在咫尺却半隐半现,阳光从侧面投射过来,能看得见细微的尘埃悬浮在半空当中。光线犹如一支细软描金的笔,从楚哲昶额头的中线延伸向下,略过英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和刚毅的下巴,在颈上的黑玉青珑挂珠项链上流连出青幽莹润的光泽,随即淹没在玄色的衣襟里,一条光的曲线将他整个人分隔成明显的黑白两部分,看起来有一种近似虚幻的不真实感。苏沁恍然觉得这一瞬间,她突然就懂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看似强悍、嚣张、霸道,但他同时也脆弱、孤寂、沉重,他经历过寻常人几辈子都无法承受的苦难,所以才能站在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睥睨天下,俯瞰众生,他没有品尝过哪怕是一天亲情的温暖,所以他冷酷、肃杀、独断专行,然而心里却永远有一个巨大而卑微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无法愈合……苏沁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捧住楚哲昶的脸,晶莹的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闪亮的瞳孔越发鲜明通透,如梨花带雨般美得惊醒动魄。
楚哲昶盯着苏沁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想从她脸上分辨出什么,等他最终确定苏沁确实是在为自己而泣时,心中酸软得无以名状,一时间喜忧掺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无法表达此刻繁复的心情,只能尽全力把人揽入怀里,紧紧抱住,不留一丝空隙。有时候,最简单的肢体语言却往往表达着最浓重的深情。
过了许久,楚哲昶才放开苏沁,轻柔地帮她擦去停在两腮边的泪,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即便如此,你也算天潢贵胄,怎么会那么小就被送去战场呢?”苏沁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的,泛着未及干透的水光,像年幼的小鹿。
“我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请命去的。”楚哲昶望了一眼门口,用他敏锐的感官确定附近没有可疑人等之后才又继续说,“这些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小时候不懂事,几乎每天都缠着奶娘问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为什么我不能见父皇,母妃是怎么死的等等,奶娘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又不敢告诉我实情,只能骗我说因为我读书不好,习武不精,所以我很用功的背书和练武,一年晃过一年,直到十岁以后,我开始觉得事有蹊跷,奶娘看我年岁渐大,也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我一辈子,所以才慢慢告诉了我真相,我于是多次求见父皇,但无论我用什么方法,即使冒着暴雨在殿外跪到昏厥,他都不肯见我,甚至把告知我实情的奶娘一家满门抄斩,惩罚当时伺候我的人全部去做苦役,我当时只有十岁,但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绝望。那时候翀越开国不久,周边战事还很多,教我习武的师父就常常跟我提起他征战沙场的故事,我觉得与其带着个不详之名步母妃的后尘默默地死在冷宫里,不如轰轰烈烈地把血洒在荒烟蔓草的战场上。依照祖制,翀越男子必须满十二岁之后才可以应征入伍,所以我又在宫里苦熬了两年,十二岁生辰当天,我就上书父皇,说我要跟着大军去边关打仗,那时候他第一次召见了我,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的生身父亲。”
“那他……就这么答应你去上战场了?”
“嗯。他拿着我写的请战书问我‘你不怕死吗?’我说不怕。当时他就看着我,居高临下,而我也同样直视着他,足有半个时辰,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后来他让我先回去,第二天,就有人把我带去了军营。可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能够在血腥的战场上存活下来,而且就这样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