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_作者:华严(23)

2018-01-12 华严

  鸭腿在那儿,塞在石缝里。最糟的还是他的白领子,一大块酱褐色的油渍。我把手帕弄湿了,讪讪地伸手递给他,说:

  “你的鸭腿掉了。”

  “我饿了,怎么办?”

  “有面包。”

  “面包我不要。”

  “那就对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苍蝇!”我笑着,避开他的注视,连续地踏过好几块石,爬上干燥的高处坐定。双脚悬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杨,一条条长满绿叶的柔枝在我眼前摇来摆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嫩叶,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几个圈儿,流去了。

  水越跟了来,倚在我身旁。我记起那块小手帕,便问道:

  “我的手绢儿呢?”

  “在这里。”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该还我了。”

  “我要留着。”

  “可不行的。”

  “鸭腿还我,再把手绢儿还你。”他一撇嘴,模样儿刁顽极了。

  “无赖,今天你变了,怎么尽做无赖的事!”

  “我的血液里本来就有无赖的成分,是你不觉察。”

  “可怕,可怕,请你离开我!”

  “但是,我体内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会写小说,会把我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每一个念头,每一番行为,都是圣洁无比的。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两队小兵:一队向善的,一队向恶的,它们常常打仗。善的一队实力强,便是善人,譬如我;恶的一队常常胜,便是恶人,譬如你!”

  我用心的听了半天,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谁知他最后又开我的玩笑;便赌气登上那高地绕个大圈,向大树那儿跑去。

  他站在水里只是笑,慢条斯理地走上来,坐在我身边,慢条斯理地擦脚穿鞋袜。

  “走开,不要坐在我这个恶人身旁。”我说。

  “这一刻,我是个恶人,你是个善人了。”

  “什么都在你的一张嘴里。”我说着,边把吃不完的鸭腿用纸卷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个苹果,揩干净后,放进嘴里咬一口。

  “本来是的,只有你相信,什么便都是真的。”说着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么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鸭腿,剥去纸头,便往口里送。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它把那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的,用纸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里。然后拿出一瓶橘子水,打开盖子递给我。我举起手中的苹果,他自对着吸管吸起来了。

  “嘴里太咸了吧?”我笑着问。

  “就是咸得好,如果鸭腿不咸,橘子水的味道会好到这般程度吗?”

  “去你的,我不再听你的俏皮话了。”我笑着拿起毛巾和鞋袜,又到水旁去。洗了一会儿手,玩了一会儿瀑布,然后再洗脚,把袜子和鞋子穿上。

  太阳光开始温柔得如慈母的眼睛,风也开始紧了。水越靠在树干上,怔怔地望着天边出神哩。那绺永远不知道合群的发又落了下来,勾在广阔的前额上。我忽然担心起来,如果让他单独留在这里,森林里的仙女们一定会来把他团团围住了。

  “你在想什么?”我跑回他身旁问。

  “什么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

  “你心里有件事。”

  “我的母亲要来看我。”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她会提醒我许多不愉快的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她要来看你,就表示她多么关怀你。”

  “她——她来信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时……”

  “同时什么?”

  他不答,低下头去。我知道不好再问,又跑到水旁,平俯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望着动荡的水波,想着他告诉我的童年时一桩桩悲苦的事……一只鸟在树上突发出一连串的怪鸣,我想到他的祖母,那个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象个女巫坐在黑林里。叫声像深夜的猫头鹰,笑起来啧啧啧啧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个橘子,她执着扫帚追出来,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来,挂着满脸的血再跑。他的父亲自杀后,他的祖母便疯了,三年以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