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伸来一只手,纠缠上我的手。我转过脸去,他那受尽苦难煎磨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那一缕根深的忧郁,正伴着脉脉之情,向无穷尽的地带伸展来。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条枯干的枝桠,顽皮地打着水。凝着的影子全乱了。
“净华。”
“嗯?”
“原谅我,净华。”
“原谅你什么?”
“我常常会——抑制不住自己。其实和你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净华。有时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许我看到态度可怕的女人了,现在,该轮着看到你。可是我又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够这样幸福,想你本来是一个安琪儿,可能会随时离开我飞去。”
“不要这样说,水越。第一,我并没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爱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恶的小兵,这是刚才你自己说的话。”
他笑了,说:“亏你还记得,我说完也就忘了哩!”
“也许这就是你常常感觉苦恼的原因,应该忘记的往事老不会忘记,应该记住的道理又说过便忘了。是不是?你说?”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几点水,是我打水时候溅上的。我笑着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脸上发上全湿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着脸,边说道:“你还不曾答复我你会不会离开我飞去!”
“你还不曾答复我那是不是你苦恼的原因!”
“我很难答复你。”
“我也很难答复你。”我故意学他的口气。
他把手帕盖在脸上,动也不动的。我唤他,不应。再唤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还会说话?”我笑起来。
“我的灵魂在说话。”
我忽然怕起来,嚷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水越!”
他把手帕取开。问道:
“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死,每一个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样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轻易的谈到‘死’,这和战士在战场上怕死同样的教人不舒服。”
“说说看,‘死’是怎样的自然,我亲爱的哲学家?”他聚精会神地望着我。与其说他喜欢听我说的话,倒不如说他爱看我说话时的神情。
“好,我说,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长,他笑了。我也笑着接下说:“只是象冬天来了,树叶从树上枯干了落下来一样的自然。”
“嗯,还有呢?”
“从这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一种方法。这和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一个世界来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只不过我们称那一次做‘生’罢了。”
“很简洁!”他笑着点一点头,“你相信人死后还有来生或者灵魂这一类的事吗?”
“这自然是个难下结论的问题罗,象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样。但是看万物周而复始的现象:冬尽了春来,花谢了再开。说我们的生命完结了有复续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但是,我们实在不必多花精神想着来生和灵魂的有无,就是千年万年,能给我们掌握着的也只有‘现在’。过去的永远过去了,将来的永远让你等待。有的人留恋过去,有的人憧憬将来,结果什么也没有了。”
他坐了起来说:“净华,我看你将来毕业后最好去当教员,句句话都可以编入教科书里。”
“你说我的话都要不得?”
“哪里!你的话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气’。”
“人气?”
“对了,‘人气’也可以说是‘痴气’。比方说,我们硬是会留恋,憧憬;还有,许许多多的各种各式的情感。”
“你说我没有人气?”
“如果说你已经摆脱去‘人气’,我怕还够不上资格。”
“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心里有那么多拖泥带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来生。我愿做那流水,只静静地流。任凭狂风,暴雨;流东,流西;何处来,何处去。”我简直相信自己是个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