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低低地吟了一声，慢吞吞朝岸上走去。
我们通常不吃人的小孩，要说为什么，人会吃鱼苗吗？
今天没等到想吃的人，我往回游，顺便吃了几条鱼填肚子。
奶奶拿了切齿的蚌壳给我梳头，慢悠悠地说：“锦瑟，你又去岸上了，瞧瞧，头发都叫风吹成什么样了，乱得跟人的头发似的。”
“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人呢？”
“又说怪话了，你何时瞧见人喜欢那些猪呀羊呀的。”
“可是人跟我们长得很像呀。”
“瞎说，他们有我们这么漂亮的尾巴和头发吗？”
“可我觉得人的腿也很好看，细细暖暖的，头发摸起来很好，毛毛绒绒的，虽然跟我们不一样，但也很漂亮。”
“你呀，就是老往岸边跑，才有这些怪念头。人很坏的，你要小心些。”
“你不是也说人很笨吗，很轻易就被我们的歌声迷惑了，有什么好小心的？”
她停了手，摇着头说：“就是因为笨，才显得更坏。他们很容易就被迷惑了，很容易就忘了自己是谁，很容易就稀里糊涂地做了坏事，很容易就违背了约定。他们自恨寿短，所以喜怒无常，因为无常，所以词不达意，他们没有做完的事，需要后辈继续去做，但是交接不清，所以南辕北辙。他们是一团混乱，爆炸成灾，如果没有制约，就会焚尽周围的一切，最后连自己也烧得干净。”
“所以我们才要吃人吗？为了做那个制约？其实，我并没有觉得他们好吃，还没有鱼虾好吃。而且，看到他们虚假安详的面孔，总觉得吃起来不安。”
她又给我梳起头发，问：“锦瑟，你认同自己是鱼吗？”
“当然是啊。”
“但是人是不会认同你是人的。”
跟奶奶说完话，我却更不想吃人了。他们对我们防备，不正是因为害怕吗？如果我好好地安抚他们，他们也会接受我的吧。
这天，我又浮上水面，那头水牛又来了。
我主动游过去，攀住那水牛嘴巴，和小童说话：“你好呀。”
他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像顶好的黑珍珠：“姐姐，你水性可真好。”
我开心地笑，给他展示我引以为豪的尾巴：“我是人……”
话没说完，就被他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黑眼睛混成一团污水，看不进去。
我愣住，瞧他滚下水牛背，深一脚浅一脚跑出浅滩，边跑边喊：“快来人啊！阿爸！阿妈！那个吃人怪物又来了！”
不一会儿，岸上就聚集了许多人，男女老少，直勾勾盯着我，绷紧了力气。
我有些害臊，朝他们挥挥手，刚要讲话，脸颊一凉。
一把弯镰，斩断我一绺头发，划破我一边脸颊。
扔镰的男人恶狠狠地喊：“杀了这个害人的妖怪！”
“我没有……”我慌张地念叨，却不知怎么说。说我没吃过人吗？我吃过的。可是我把那小童拉下水，只是玩笑，我没有想吃他。
于是我大喊：“我没有要吃那个小孩！我只是想和你们做朋友！”
“谁会跟怪物做朋友！”“骗子！害人精！”“滚！”“杀了它！”
他们朝我扔镰刀，扔石头。
我一边躲避，一边着急地解释：“我以后不会再吃人了！”
可是身上好疼，我不知不觉流下泪来，眼泪掉下去，就变成了珍珠，咚咚响。我从没流过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他们扭曲的面孔，听他们隆隆的喊声，我觉得心焦，觉得害怕。我把头沉进水里，囔囔地说：“我以后不会再吃人了。”我把整个身子深深沉进水里。
我仿佛听见岸上传来欢呼声。
奶奶用珍珠粉给我敷伤口，叹气道：“锦瑟，他们说你是疯子，我只当嘴碎，可今日看来，你果真是疯子。单凭你三言两语，我们与人经年的恩怨就能化了？你太莽撞，也太愚蠢，果真是跟人学坏了。陵鱼吃人，你也吃过人，在人看来，这就是你的原罪与本罪，他们是不可能原谅你的。”
“如果我以后不再吃人呢？”
“傻孩子，你何苦作践自己？你生在水里，长在水里，你本就是鱼，不是人，你为什么偏偏想融入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再这样下去，你会找不到归属的呀。”